法国人罗宏(Laurent Jeanneau)1992 年第一次来大理,那时候古城只有两家旅馆、两个酒吧、一间餐厅、一个按摩房、两间裁缝铺。他在街上吃了碗米线,只要三毛钱,味道很好,他决定将大理做其旅行中转站,之后他长居大理20年,为大理带来了真正西式的咖啡馆。
英国人斯考特和卡尔2003年第一次来大理,彼时洋人街已成气候,他们遗憾于大理没有真正的好音乐与俱乐部文化,于是开了坏猴子酒吧,后来成为大理的嬉皮士圣地。
学者于丹2013年第一次来大理,一见倾心。之后不到三个月时间,她再次归来。 “有一些地方,一旦相逢,就会刻骨铭心,大理是这样的地方,而这个地方让人不断想要归来,想要反省,想要把此地作为家园。”她更决定在此创办大理书院,传道授业解惑。
这就是大理。有人喜其风花雪月,有人爱其苍山洱海,有人乐其人心古朴,有人好其自由散漫。各路神人大仙出没于街间巷尾,当地白族居民生活喜乐如常。
大理人的这种淡定是有来由的。《一代宗师》里宫二说:“武学的最高境界是见自己、见天地与见众生”。其实人生何尝不是?大理是一个“找自己”的地方:在这里,你再高高不过苍山,再深深不过洱海,再强强不过岁月。
大理是一个“放下”的地方:所谓功名利禄、荣华富贵皆浮云,大理王朝22代国王10位出家为僧,国家社稷大好江山都放得下,你还有什么放不下?
于丹说:“在大理面前,人的年龄会变小,回归童真,自我也会变小。”
在这样一个人心兵荒马乱的年代,还能有大理,真是一种幸运。
(大理的节奏:变的是人心,不变的是大理)
大理有两个坐标:苍山洱海是地理上的,古城则是心理上的。古城在,大理人的心就不会乱。
大理古城,始修于明洪武十五年(公元1382年),700余年来屡经战乱完整保留至今。与丽江古城比,大理没有门禁,不收门票,所有人皆可自由出入。没有规划,你尽可抱怨古城内的建筑低矮破旧,道路略显逼仄凌乱,不大的古城内,也常出现塞车路段。
但这正是大理的迷人之处。对待外来者,大理很开放:云南本身有25个少数民族,大理本地众多宗教信仰和谐并存。对待自己,大理很知足:坐拥这么一块风水宝地,物产丰饶,数百年来无战乱饥荒。对待未来,大理很淡定:无论世界怎么变,大理的节奏不能变。
大理是阳光的:只有在云南,只有在大理,你才能见到真正的阳光。这阳光不能简单用明亮、光明形容,最适宜的形容词是:正大光明,阳光使人心胸坦荡。
大理是美的:古城内任何角落抬头皆可见苍山,出古城走不了数步,即可抵达洱海边。苍山洱海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浩渺的山水存在了数亿年,古老的城墙存在了数百年,可摸可触,却不可逾越。
大理是慢的:岿然不动的山水孕育出此地淡雅的人。整个大理的节奏都是温和的。这里没有穷凶极恶与穷形尽相。外来者初到此会不适应大理人的慢节奏,久而久之,便被同化,甚至比土著更慢。
大理是自由的:对一个远道而来的异乡人,大理很淡漠甚至无动于衷,但对离经叛道者来说,这或许是最温暖的欢迎——大家不会因你的口音、国籍、肤色、信仰或者奇装异服排斥你,你可以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大理甚至连同志酒吧都有了两家,无论布尔乔亚,还是波西米亚,都可安心做自己。
人民路下段可说是最具大理特色的小街道,这里曾因僻静、房租便宜而成为文艺中青年的聚居地,白天与古城内的普通街道无异。到了晚上,各路英雄好汉隆重入场。来自西安的文艺青年流浪至此,卖唱换点盘缠;来自台湾的白领摆个小摊,卖点现做的珍珠奶茶;来自俄罗斯与委内瑞拉的嬉皮士在此相遇,在波兰人开的首饰店门前又唱又跳。没有限制,也没有城管。有没有观众,有没有收入,并不重要。
当然,大理并不是纯然理想主义的天堂。游客已经侵扰了本地人的宁静,那些传说中“买房像买杜蕾斯”一样的炒房团更哄抬了房价与物价。
大理不是净土,不止一个常住民向我们抱怨了它的污染、过度商业化、肤浅庸俗的开发模式,但大理不只一个古城,它还有广袤的乡间,你总能找到容身之所。只要苍山洱海依旧在,大理的精神气质就不会变。
(大理的丰富:大理人对外来文化是拿来主义的,践行中是实用主义的)
大理不止有古城,还有11个县,每个县、乡、村都有自己独特的人文景观。
在中国任何一个地方,都不可能像大理一样:多民族混合聚居,儒释道和谐相处。大理人对外来文化是拿来主义的,践行中是实用主义的。什么叫和谐社会,这就是和谐社会。
在云龙县的千年古村诺邓,就留有鲜明的儒家意识形态痕迹。诺邓虽不是州、县驻地,却建有孔庙,这在古代礼制中是个特许。诺邓文庙建筑精致、古朴典雅,大殿“至圣宫”塑的是“布衣孔子”,一派师长风范。旧时诺邓村每年大大小小祭孔活动达一百余次,可见儒家文化浸染之深。
儒家文化深刻影响了白族人的文化生活。中原历朝科考,除汉人外,白族状元最多。大学扩招前,中国大学生除汉族外哪族最多?白族。大理鹤庆曾诞生过中国唯一个整年级进大学的县级中学(扩招前)。
白族人的日常生活也处处渗透着儒家遗风:白族经典民居“三合一照壁,四合五天井”脱胎于汉族民居而又有创新。白族人家从照壁题字就可推出这一家的姓氏。如杨姓题“清白传家”,段姓题“京兆世第”或“太尉平章”,王姓题“三槐及第”,董姓题“南诏宰辅”,苏姓题“苏靖风高”,倪姓题“邾封鲁绪”,赵姓题“琴鹤家风”等。这些题字都来源于汉族文化,如杜姓“工部家声”与李姓“诗酒家声”就是指杜甫和李白。
至于大理的佛教渊源,更是由来已久。大理自古就有妙香佛国之称。早在公元八世纪前后,佛教已从印度传入。南诏中期,佛教已在洱海地区盛行。
佛教哲学深刻影响了大理国的治国理念,他们信奉“以佛治国”的思想,以佛家的学说化解各种社会矛盾,所以大理国延续316年,并未发生过大的战争、动乱或宫廷杀戮,是中国历史上延续时间最长的封建王朝。“与世无争”的政治哲学也让大理国不尚武、不外侵、常能身处强敌环绕而能自保,也让大理百姓数百年来安居乐业,无生灵涂炭之忧。
至于道家文化,则深刻影响了大理人的生活方式。早在佛教兴起之前,道教就是洱海地区主要的宗教信仰。元明以后,道教又盛行起来。大理境内的巍宝山至今仍香火不绝,是云南乃至西南地区重要的道教圣地。
大理可能是中国最适合居住、养生的小城。世界城市科学发展论坛更评选大理为“世界生态名城”,70多个国家的大使赞大理为“世界上最适宜人类居住的城市”。人们常赞誉昆明为“春城”,其实大理才是不折不扣的“春城”。这里“四时之气,常如初春,寒止于凉,暑止于温”。冬天无严寒,夏天无酷暑,一年四季不用开空调。
大理方言把“休息”称之为“闲”,大理人的词典里,从来就没有“忙”字。明陈继儒《小窗幽记》有云:佛书,佳客,山水游,人生三乐。在大理,三乐皆可轻易实现。
以出世的姿态过入世的日子,视生活为人生终点,这是大理人的大智慧。
(大理的宽容:多少人去了再回,为的不是风情,不是景致,而是自由。大理没有制度,没有机器,有的只是宽容。)
在大理待久了,你会遇到无数次这样的酒局:首先不知道什么人组的,什么主题,总之若干人莫名其妙就喝到了一起。局间有陌生人来,一拱拳就加入,这些人大多奇形异相,说牛鬼蛇神都算客气。天南海北,三教九流,席间谈哲学、谈宗教、谈诗歌、谈艺术、谈风花雪月。有喝大了的,有抽嗨了的。有借酒浇愁的,有借酒行凶的。有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的,有电光石火一见钟情的,有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有久别重逢抱头痛哭的。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种戏码上演。
相较于丽江,大理简陋质朴,然而多少人去了再回,来了就不肯离去,为的不是风情,不是景致,而是自由。大理像漂浮在现实之外的乌托邦,没有制度,没有机器,有的只是宽容。
这也是大理式核心价值观的最宝贵之处。而这一点,来源自大理文化数千年来一以贯之的开放性、包容性。
大理一向被称为“亚洲文化十字路口”的古都。所谓十字路口,是指南方丝绸之路和茶马古道在此地相交,大理是西南地区最重要的交通枢纽。学者杨周伟更考证,在公元8-12世纪,大理即是东南亚第一大都会。到了近代,因与越南接壤,传教士在越南法属殖民地时期北上,带来基督教和西方事物。
现代人已无法想象铁路公路未开通前,大理商业之繁盛、生活之富足。诺邓有著名的盐井,沙溪寺登街是茶马古道上著名驿站,现存建筑依稀可见当时马帮之兴旺。大理富人当时都居喜洲,所以有“穷大理、富喜洲”之说,在喜洲著名的杨家大院,其规模之宏大、建筑之精巧、陈设之华丽,在汉地也极为少见。在1930年代,当地富家嫁女,已着婚纱。杨家大院内,甚至还有专门的一栋西式洋房。当时生活之摩登,可想而知。
本主崇拜也是能鲜明体现大理人开放包容心态的宗教形式。本主是每个村社所供奉的至高无上的保护神,为白族独有。 “本主”可以是神,也可以是鬼,可以是白族人,也可以是汉族人,可以是动物,也可以是山石。在白族地区,村村都有本主庙。
白族本主是高度拟人化的神,可以说是最具“人间烟火气的的神”。一些本主还有很多人性弱点,如小偷小摸、嫉妒、自私、虚荣,等等,并遭到村人嘲笑。洱海西岸一个村子的本主是女性,她与邻村男本主关系暧昧, 因此,两座相邻的本主庙相对的南北墙只修了半截,以便他们往来幽会。
本主崇拜中,人神世界之无界限沟通程度,只有希腊神话可比。清代大理文人马思博在《大理形势说》一文中写道:大理“五金皆出,五谷皆熟、鱼盐蔬果足于供,牛羊鸡犬易于畜”。优越的区位、丰饶的物产使得大理人享有了“古希腊人所享有的优裕的自然条件,有利于孤独的幽思和奔放的梦想,并助长了一种自由精神。每个人只要凭自己的能力去奋斗,就可以求得生存,根本用不着过多地去考虑与社会、与他人的关系,也不必担心违反什么天意、神意或受到什么权威、伦理道德的约束。”(云南民族大学刘长)
(大理的小日子:在大理面前,人的年龄会变小,回归童真,自我也会变小。)
作为大理近邻,丽江一直被拿来与大理比较。大理曾长期执云南旅游之牛耳,却在新世纪里为丽江超越。2012年,大理州共接待游客1847.29万人次;丽江市共接待游客1599万人次,稍逊大理。但大理和丽江旅游总收入却分别是195.61亿元和211.73亿元,丽江表现更出色。
今年或许是大理全面超越丽江的一年。另一个数据更值得欣喜:今年前七个月,游客停留大理的天数为2.11天,去年的数字是1.61天。
相较丽江,大理更适合居住。去丽江的人是游客,带着欲望,猎奇是最高理想;去大理的人是艺术家,不带目的,生活才是最高理想。深夜两点的丽江街头,红尘滚滚如同后海或衡山路,你会疑惑这是北京市丽江路?深夜两点的大理街头,满街牛鬼蛇神,全部药不能停。才让人领悟这才是大理,这也只能是大理。
大理可以很小资。“不用打卡上班也有吃喝玩乐, 不用穷追猛打也有谈谈吹吹的爱情;晒着白花花的太阳,呼吸着洁净的空气,还都是免费的;50 块钱一身衣服也能穿出范儿,2000 块钱一个月过得恍若中产;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摆个地摊,也能混成人民路金领??”类似的小资情调在大理比比皆是,但却并不是大理的全部。
大理也可以很中产:大理被认为是最有普罗旺斯气质的中国城市。彼得·梅尔在《重返普罗旺斯》中说到:在普罗旺斯,时间不像世界其他地方那样受到崇拜,大理同样如此。
大理可以很知识分子:近几年不少知识分子定居大理,形成了独特的知识分子群落。
大理也可以很商业:炒房团已经来了,古城店铺号称“三月店”,意为三个月就要转手一次。
大理也可以很草根:一个喜洲破酥不过3元,古城内还找得到5元以下的米线。精打细算,不足千元,在大理可以过得很知足。
大理也可以很国际:大理有为数不少的NGO组织与民间社团。大理的外国人之间、外地人之间有自己的小圈子,他们常会聚会,共享食物、资讯与生活经验。他们自己酿葡萄酒,做有机果酱,开办符合自己理念的幼儿园。
常年定居大理的作家野夫说:“我们并非奔着苦难而去,而是奔着自由安逸的生活而去”。爱大理的人,不是失败者,不是逃兵。在大理,他们自觉地变小、变慢、变弱,这不是被动的防守,而是主动的退却。他们或许并不认同现代文明,但并不代表要过刀耕火种的生活。他们反对大而无当的城市化、粗暴激烈的工业化、浅薄庸俗的商业化,他们希望回到自我、回到乡村、回到生活,回到一切一切的原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