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时下流行讨论移民或不移民,显然各有理由,走或留,同样可以找到支持因素,即使在表格上罗列优劣,有如娱乐版经常玩的某某艺人“新欢旧爱大PK”把戏,亦难得出所谓客观胜负。到了最后,千言万语,或可浓缩成一点:对这城市,我到底最热爱什么?这是基本问题,一生二,二生三,由此即可衡量其他选项。譬如说,这城市是否已失去了我所热爱的特质/东西?到了其他城市,就可以找回吗?抑或,到了其他城市,便可以心安理得地改变心意,由热爱某些目标变成喜欢其他目标?为了新的目标,我又愿意付出什么代价和牺牲?诸如此类,都是决定走或留的好问题,跟财务能力、工作能力、适应能力等其他因素同样重要,甚至更为重要。
至于我,在港出生,在港成长,20岁至33岁之间曾远游在外,之后回归香港,由1997年住到现在,百分百香港人,苗不红,根却正,从来没有半秒钟考虑过移民,所以从来无须为上述问题烦心——除了今年,除了此时此刻。可能是因为我变了,亦可能是因为香港变了,但当然,最实在的理由必是我和香港同时都变了。
我个人之变,在于年纪,在于身份,在于生涯规划。踏入50岁,朝中老年迈向了,心底有些大梦大愿仍未完成,而若继续固守同一个城市,必是完成不了的。因为大梦之一正是想做“都市鸟人类”,此城住两年,彼城住三载,到真正老后,始择一而居,故可告别香港,不再以此为家。然而,更深层的理由在于,我向来对香港最热爱的是言论自由,而这很明显已经淡化、受到阉割,当香港不再香港,还有——至少对我而言——什么值得依恋?是的,香港人仍能畅所欲言,百无禁忌,在街头,什么书刊言论都买得到读得到。可是,表达自由是一回事,免于恐惧的自由又是另一回事,而香港高速失去的自由,正是后者。“思想/表达自由”和“免于恐惧的自由”,互为撑持,缺一不可。而香港,前者仍算存在,后者却已买少见少,备受严重威胁。
恐惧的来源,可以是无形与有形。组织的动员狙击,单位的系统围剿,台面上台底下,成功的不成功的,虚拟的实体的,本土的外地的,四面八方排山倒海地涌现,不管是实质伤害或气氛压抑都让人感到极不舒服。可以应战的,当然应战,但可以应战并不表示有兴趣应战,有些时候,甚至不是个人的贴身经验而只是侧面的理解旁观,已足意兴阑珊,强烈地感到自由空间的渐趋狭窄。最关键的是,种种威吓力量似乎根源于对立仇恨,仿佛愈来愈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没有宽容,没有缓冲,种种恶毒狠辣直冲而来,使人愈发觉得,除了沉默或离弃,难有其他更可自处的出路。
难免使人联想到茨威格。茨威格是最倒霉的那类欧洲人,出生于19世纪末的维也纳,经历了一战,再经历了二战,而且是犹太人,所有灾难都有他的份,所以注定在逃亡与逃命中存活。但他并不苟活,写了一部又一部的小说和评论和研究,《一个陌生女子的来信》、《巴尔扎克》、《罗曼罗兰》,也写了回忆录《昨日世界》。60岁那年,他与妻子在巴西自杀,遗言是:“在黑暗的时代里,看不见光明;我性急,朋友们,先离开了。”死后四年,二战才结束。
《昨日世界》里有这样的慨叹:“仇恨已入侵时代的血液。在昔日的奥地利,人们争斗仍存豪侠气概,在报纸和议会里,互相攻击却仍互相尊重,仍能维持人际关系。在当时的报刊上,并没有每天充斥着国家与国家之间、民族与民族之间、派别与派别之间的仇恨,人与人,民族与民族还未被隔离,公共生活的大众情绪并不如今天般激烈得令人厌恶。个人行为的自由是天经地义的,如今却是不可思议。当时不如今天,不会把宽容视为软弱,而是把宽容尊为道德的力量。”宽容不是软弱,而是道德。所以宽容就是力量。今天的香港不是昔日的欧洲,但我们跟昔日的欧洲相同,早已忘记了宽容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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