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有三架巨大电梯,像医院停尸间旁可以载运担架床那样深度的、不遮掩其金属机械感的大电梯。我们身上都挂着名牌,似乎是搭到某一层楼,要用这名牌上的号码找寻放着各人专属隔离装的小推车。我原本和另两个家伙在同一架电梯里,他们不断交谈着,好像前一阵子他们去日本参加一个推理小说研讨会,遇到某某,而这个某某(我不知道那是谁)好像前阵子刚跟妻子离婚,所以每天早晨在饭店大厅的自助餐咖啡座用早餐,自己占着一张四人座桌位,完全不理人。而且很怪的是,他只吃煎得几乎全生的荷包蛋,然后只喝橙汁,所以他桌上堆满了那种盛荷包蛋的贝壳形小碟。
我后来在某一层楼走出电梯,搭另外一架。因为我们之后要褪去全身衣物,换上全套精密的隔离装和生物检测仪器。我可不想在这两个碎嘴的男人旁脱光衣服。后来我的电梯停在指定楼层,很怪,电梯口就只放着一台挂了我名牌的小推车。所以他们连我会停在哪一层都是精密计算好的?这层楼很像刚盖好而尚未装潢的工地,或像是倒闭而人去楼空的旅行社。总之除我之外,一个人都没有。我忍不住点了根烟抽将起来。并没有人出现来制止我或从对讲器广播:“四二七三号,请把您手上的烟熄了。”
然后我开始换装。这种感觉真的很怪,很像有一段时间我会去的那种男子三温暖。每个人从俗丽大门走进去时都还人模人样,但之后你会经过几排像灵骨塔那样的一格格号码的铁柜,所有人从那铁柜区离开后,全身一丝不挂,像剔光了毛,屈腰垂手走路,各自垂着累累阳具,有的大肚腩有的满胸白毛的猿猴。很奇怪这些三温暖从不在一旁放着一些大浴巾之类,让你可以遮个羞。总之,你就是得现世报露鸟露臀(或是那些黑道老大全身艳丽蛟龙的刺青),怪尴尬地走到中央烟雾蒸腾的大浴池。那里面浸泡着一些枯瘪的老头,一旁散布着泉眼般七八个较小的气泡按摩温泉小池里,也是一个个头上顶着条小白毛巾的裸体老人。
我通常洗完身子,会换上日式蓝染花纹的浴袍,穿过健身房、餐饮区,或是一台巨大投影电视的黑暗区——那里放了上百张沙发,像岩礁上晒太阳的海报一样睡了许多许多个老头,鼾声如雷电嘈嘈不休。然后转进一个秘道,有个穿一身正式西装的家伙会帮我开一道秘锁电动门。那里头是像蚁穴那样一间一间光线非常暗的小房间,当中放了一张很窄的按摩床,我坐在那床沿抽个两根烟,就会有个女人敲门进来。她们通常抱着一个脸盆,然后你像个婴儿趴在那,任她(她们通常年纪偏大,但黑暗中身体都像昙花一样美)帮你涂油,轻搔按摩,然后将你翻过来,你几乎都不用动,她们像古代妓女那样温柔又技艺高超地帮你口交,或是骑上身和你性交。我通常很快就会射精。
眼前这像天灯宣纸的隔离衣,还有那贴在胸口像小蜜蜂麦克风、有一个连着伸缩线的巴掌大主机、放在裤袋里的生命监测仪,防尘靴,像外科医生那样的口罩和手术帽……我乖乖地全换了,原来的衣裤全扔在那小推车上(在三温暖,要离开前,又回到那排铁柜穿回全身衣物,通常我会打赏一百元小费给一旁穿着绣花西装短背心,低头作恭谨状的侍者)。我又搭着原来那架电梯往极深极深的地底下降,这段时光,我脑海中浮现一些遗忘多年的童年画面,它们一闪而逝,却如此清晰,像是阿兹海默症病人在无人知晓的脑中秘境所见:飞舞着小粉蝶的花园、充满奶香味的年轻的母亲、阳光下用水管向你三岁时就死了的一只大狐狸犬洒水、某块藏在书桌抽屉爬满蚂蚁甚至黏着十几只蚂蚁尸骸的薄蜡纸包着的融化牛奶糖……
然后我在不晓得哪一层楼停下。这时你通常已失去现实的推理依傍,但眼前这层楼像区公所的兵役科或税捐稽征处那样,乱哄哄挤满了人,灯光明亮,且人群分成不同队伍从几个隔了屏风的房门口拖曳、挨个等候。所有人都穿着跟我一样的隔离衣。我插队挤进其中一个小房间,给那护士看了我的名牌,她说:“啊,是您……”然后帮我卷起那纸般隔离衣的左手肘,注射了一针淡蓝色的药剂(我想是“反排斥液晶”之类,那些核生化部门虚构出来骗预算的无意义程序与耗材)。当我头晕目眩走出那小房间时,有个家伙拖住我的手臂:“居然在这遇见你。”
我茫然看着他,那是个非常老的老人。他把口罩摘下,外科手术帽也拔下:“你小子不记得我啦!我是×叔叔啊,你爸爸最好的朋友,你小婴孩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咧。”
像这一类在巨大机构大楼内巧遇故人总会出现的场景:他对我说了许多这整个庞大到无人知道其全貌的“女儿计划”的许多胡闹恶搞内幕——财务黑洞;在基础动力理论根本是抵触甚至敌对的国际标案团队;将来这成品的左脚大拇指可能是德制,可外翘独立于其他四趾,右脚大拇指却是日制的滚轴关节和其他四趾同一水平垂直运动的两个体系。这还是他的层级能看到的设计谬误。如果是左脑与右脑,左心房与右心室,是不同的美规、日规、德规、韩规、中规的大拼装。不同的CPU,不同的组织液,不同的泵、传导电路、传动轴、热感应、光学、投影、音频、钛合金骨骼……我不知是因刚刚的注射或海拔骤变造成半规管不适,整个人眼前一片晕黑。
这时,非常违反现实的,我的手机竟然响了(不可能吧?这是几千英尺深的地底),所有的人都静下来看着我这边,我只好撇撇嘴作个鬼脸接听了。“请问是某先生吗?这里是××银行信贷部,敝姓张。您日前向我们新生分行提出小额信贷申请书,我们针对上面的数据作了征信。您说您是××出版社的员工,但我们打电话去问,他们人事部说并没有您这个人,而且我们发现您的健保资料也不在这公司里。能不能请问这家出版社的地址(我说不出来)。好,那能不能请您说出公司的电话(我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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