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憋着不愿再写大理。
我被告诫,别写了,再写,那么多客栈老板谁还带你玩啊。人家投资还没收回,钱还没挣够,你写那些负面东西,不是自绝于人民吗?
我还被告诫,别写了,再写,小心有人撸你,你丫兜里没钱上面没人,捏死你还不如捏死一个蚂蚁费劲呢。
我虽贪生怕死,但尚不算胆小怕事。因为深知“再写也是这熊样,好不了了”,所以才不想自讨没趣。
在《2013,大理癌变的一年》、《我们活在自己的祖国,却像个孤儿》、《一米以下的大理》之后,我想乖乖地闭嘴。
可是,指尖一次次被挑逗。沉默,渐渐从圆滑的处世之道,变成可耻的明哲保身。
这是一片被挑逗的土地。
它叫大理。
政府被挑逗。
200多家开发商,7家超五星级酒店,4个高尔夫球场……这些被疯传的数字,也许只是有人用来升官发财的数字,老百姓所看到的,不过是:
机场附近,连绵数公里的山头被夷为平地,尘土飞扬的山坳里,穿梭着推土机。这里将会变成下关新区。
苍山脚下,小区飙升成为云南最贵的区域,房价一万多一平米,售楼部捂着紧俏房源只留给关系户,买不到房不是因为你没钱,而是因为你没人。
他们驱逐鸡足山苦修的僧人,因为僧人的茅屋“非法侵占林地”;他们卖掉经营权,把苍山拦腰挖开一道道腰线,修建索道和高尔夫,公路和新区。
某天在双廊,听见海边玩水的孩子们在唱:“白孩子进去,绿孩子出来……”
我曾经天真地以为:被挑逗的,不过是卖地的冲动和旅游开发的野心。而现在,手里稍有点权力能够变现的部门,都被挑逗得春心荡漾起来。
从前上班打卡,喝喝茶搓搓麻,一个月还是拿两千多,现在,制服一穿,出去转转,灰色收入挡不住,公安、工商、税务、消防、卫生,洱管局、古保局、执法局……开着小车挨家挨户的钓鱼——上班怎么能搓麻呢?我们要勤奋工作对得起党和人民。有些经营者,早在一年前就一遍一遍地去跑各种审批手续,最长跑过十几趟,不批,也不告诉你怎么才能批。
原住民被挑逗。
环海的村民,临海的民居,都改成了客栈、小卖部,一个从前的猪棚都可以开价几万对外招租了,还一次性最少付清十年房租。洱海里的一片湿地,被围起栅栏弄成了鱼鹰表演场地。巴掌大的小普陀,变成了烧烤摊,轮船来时,村民蜂拥上岛打开火,烟熏火燎的油炸鱼虾卖给船上的游客。环海的湿地,滩地,能下脚的地方,都支起了遮阳伞、小吃摊、啤酒烧烤摊、弄成了游客歇脚地,就连下关的风口,草地上也摆满了卖凉粉米线的小吃摊。至于把自家的院子改成了餐馆酒店,那是许多人眼红的营生啊。
同住一条街的邻居大娘,有天拄着拐杖来找我,让帮忙发个招租广告。这是一个祖孙三代合住的狭窄小院,并不临街,开价不菲。我问:
“如果租出去,你们住哪呢”?
“这边房租一次性付清,就去下关买个新房子”。
想想,也是,租个十年八年的房子,租金够在新城买套房子了。
另一位邻居,某天在巷子口碰见,站那跟我闲聊:看了半月房子了,还没选好,“都太贵了”。老两口住了一辈子的两层临街小楼,每天都被陌生人敲开问:“这房租吗”?一开始不肯搬家折腾,坚决不卖不租的老两口,渐渐心动起来:一是来人出的价越来越高,二是临街越来越吵,晚上根本没法睡。
随着原住民的陆续搬空,可以想象,几年后,这里的古城会像中国那些丽江们一样:古城还在,但生活没了。
一年多前,在在某客栈的座谈上偶遇旅游局长官,我曾找抽地说过:“大理最好的风景是人,如果大理的旅游开发,重旅游而不是重度假,开发越多就毁灭越多。拼古城,有丽江在前面接客,轮不到你当头牌;拼山水,有九寨沟泸沽湖,你就只能当小二小三。”
嘴贱的人当然不受待见。各自别过以后,再无来往。房东们在说着各种关于古城开发的消息:东西南北四个城门全部围起来,弄成几A景区,收费,游客用电瓶车摆渡入城……
没人能够阻挡你奔着大富大贵的好生活而去,一如没人能够阻挡你心甘情愿去当个妓女。
新移民被挑逗。
“反正大理已经被糟蹋了,那就当成挣钱的地儿算了”,当初奔着小日子而来的新移民,为了维系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多多少少都在大理有了投资,又被机会和事情推着,越投越多。能拿地的当然得拿,能盘下院子的当然得盘,能开分店的当然得开——在炒客到来之前,先占有资源,和不惹事生非,一样是这里的王道。
努力在生活中保持纯洁。但合理合法的挣钱也是高尚的事儿。
人性就像夕阳,永远在日落西山时才最后出现。
刚开始,出于对投资回报的担忧,对政府发展的野心,对环境保护的失控,对风花雪月的宣传,都保持心照不宣的沉默。不合作,但也绝不反抗。
后来,不堪应付钓鱼执法、选择性执法,以及各种流氓滋扰,而心灰意冷,选择在投资收回小赚一笔之后,见好就收。而下一波高价盘来的冤大头,则会更猴急地挣钱走人,再转给下一个冤大头。
谁还贪恋这里的生活?那些曾经抛家别业投奔的小日子,在钱潮涌来之后,就被拍死在沙滩上。真想过日子,那就什么也不做,有点钱,有点闲,在这买了房,钱也够下半辈子花了。只要做事——事大事小,挣不挣钱,都身不由己地身陷江湖。
年轻人被挑逗。
一是开始返乡的本地年轻人。他们,正在亲历着“进城打工十年,不如家里有块田”的巨变。
双廊一居民,把自家的临街铺面全部搬空出租,咬定只租四年,他的女儿即将去上大一,开学前和我聊天,计划四年大学毕业后回来,把这些铺面收回来,连同楼上住房重新整修,做一个高端大气上档次的客栈,“这样比收租金划算,比打工更划算”。而古城曾经在自家门前摆摊卖烧烤的年轻人,好久不见,某天看见他开着新买的小车行色匆匆,问:
“干嘛呢?”
“看房子呢。”
他刚把自家的房子出租。正在找房子自己住。
二是蜂拥而来的外来年轻人。他们,正在让凯鲁亚克们被人遗忘在历史的旮旯里。
人民路的地摊,既是挣钱利器,更是约炮场地。当年邵夷贝唱“他们搞艺术是为了搞姑娘”,现在,姑娘们不用甜言蜜语地搞了,坐以待钓都来不及。
某天下午,走人民路去山上的朋友家蹭饭,看见一美眉,蹲在一个卖唱的摊前,不停地咋呼:“啊,他好好帅呦”,“哎,唱的好好听哎”,晚上再原路走回来,赫然看见咋呼女和卖唱男已经搂搂抱抱走在一起了。
评论
下载新周刊APP参与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