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于丹先后两次来到大理。第一次她说这是“浮生浪掷”之地,感喟古城街头的人间烟火,流连双廊的烟波楼阁;第二次,她认同朋友所说,大理是一个“让人变小的的地方”,在这里她会友、赏云、忘我,也产生了对大理的另一番见解。
漫步大理小巷,于丹一路被人认出,要求合影,而她总是摆出最饱满的姿态,不厌其烦,直到被朋友“搭救”而出。店老板每每惊喜地要送她小物件,言不收钱,她忙不迭地先付款、再合影。
她也懂“万人如海一身藏”,回到大理梦蝶庄酒店,将四合院关闭,享受诗情、温泉、清茶、幽恬,过上静美的“小日子”。
显然,她与大理互相喜爱着,她说:“一旦相逢,就会刻骨铭心。”
大理最重要的不是景观,
而是一种气场。
我到大理来,一个很简单的理由,是向大理致敬。在中国,当大家终于想放松身心的时候,去哪儿?哪儿都很拥挤,哪儿都很喧嚣。我很希望,我们还能说,你想休假吗?你想快快乐乐吗?去大理。
来大理的人都很惊艳,这种惊艳不仅仅是上关的花,下关的风,苍山的雪和洱海的明月,还有人的那种状态和心情。我上一次来大理,是在三月份。三月的街上,那种红红火火的喜悦,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欢喜,那种欢喜很轻盈,不见得跟很丰厚的物质相关。上次来大理,我们一大帮朋友,来自不同的城市,当大家聚在一起喝酒的时候,我们说出了很多年以来不曾说过的心事。我就在想,为什么这个地方会是在大理?大理最重要的不是景观,而是一种气场。它让人感觉到,人本身就是这个样子。这是大理的魅力。
当我们一帮朋友再次回来的时候,大家说到一个主题,几个朋友说大理使人变小。我觉得“让人变小”是一个意味深长的说法,有双重含义。第一,让我们的年龄变小,回到烂漫天真。第二,让我们的自我变小,能够在风花雪月中有所敬畏。
大理,它为什么让人变小呢?其实是因为它的纯净。在今天能找到一个纯粹的地方已经不容易了。改革开放这三十年间,云南是中国旅游城市开放最多的省份,是修建机场最多的省份。云南诸多的美景迅速被中国、东南亚乃至世界认知。但是这里也让我深深惆怅甚至悲伤。因为很多城市,我从1990年代去到2000年以后再去,直到现在,我已经不能去了。在那样一种泛滥的开发当中,城市面目全非。我仍然怀念它们还被称为乡村的时候,仍然怀念那些朴素的县城,而不是今天的熙熙攘攘、都市的马路,和两边繁密的商铺。还有那些尽管穿着民族服饰,但却在街上高门大嗓拦街拉客的商家。这样的景观,在云南,乃至其他地方,都越来越多。我在想,我们来大理的理由,不是因为这里的手工艺、这里的小吃,而是这里的人,滔滔地笑着,不说话的样子。你进了他们的店铺,你大惊小怪,直到离开,他没有怨言,甚至没有跟你打个招呼。这就是让我们曾经最留恋的景观。而不是他站在街旁,热情招呼你进店,当你没有买东西的时候,她的脸刷的变成冰。或者在你刚流露出想买的欲望,她便报出天价。这样的景观在任何大都市都不陌生,所以这不是眷恋乡村的理由。乡村真正让我们眷恋的是在这个多变的世界里,我们能守住不变的品德。
大理会让人变得多么小,它让人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喝酒就喝酒。我们汉民族本不擅长唱歌,我们需要向少数民族补课。白族人中,我们看到那么多人只要会说话就会唱歌,会走路的时候就会跳舞,当有喜怒哀乐的时候就尽情挥洒,从不吝啬。我们今天是一个多么吝啬表达的时代。因为我们心里的资源不够充沛,没有小时候本真的心情。现在我们需要忘记勾心斗角,忘记规则。越大的都市里潜规则越多,怎么学会潜规则呢?需要一点一点去钻营。需要去了解,去洞悉,那样一种无形中复杂的人际网。而在大理,我们暂时放下了脑子,回到了心灵。
自我小了,
我们就能和万古风月一瞬相逢。
中国人讲“有所思”。思考的“思”字是一个象形字,这个字的上半部分,以前是囟门的“囟”,就是小孩脑袋上的囟门,里面是个叉,是开着的,能够思考的头颅。字的下半部分是一个“心”。人的思考是头脑和心灵的平衡,可是现在在大都市,我们用头脑的逻辑太多,用心灵的真诚太少。人越长大,头脑越发达,心灵越焦虑。而“变小”是什么,是让我们的头脑暂时停顿一下,出现一个休止符,而我们的心,无比发达,可以让我们有一种在天地之间肆意挥洒的浪漫,这就是一种“变小”。
另外一种“变小”,是 “自我”的变小。大都市是自我膨胀的地方,因为人有名,有钱,有科技,这一切让人蔑视自然。在都市,小孩子学词的时候问妈妈泥土是什么。在大都市找到泥土是一件困难的事,家里是木地板,出门是柏油马路,很难告诉孩子什么是泥土。终于孩子明白了,泥土的含义就是阴霾天我们吸进鼻子的东西。其实,失去土壤,就是失去人最早能看见和生命和谐共处的状态。
所以我说,我来大理,有一个简单的理由,就是致敬和一种心愿,就是百年之后还能让中国人不犹豫地说,去大理吧,那是一个让人变小的地方。膨胀的自我终于回到本来的面目,我们可以在这里向苍山洱海致敬,我们可以在这里说,风花雪月就是生命中真正的正经事。
我一直在想,我的朋友们说,大理让人变小。我们只会说了这句话然后独自参禅,每个人去悟它背后的答案。也许每个人对变小都有自己的解读。但我看到,它让我们的年龄和自我变小。年龄小了我们就变成快乐的孩子。自我小了,我们就能和万古风月一瞬相逢。有没有缘分,不在于我们是否到过这个地方,而在于我们是不是打开了自己,因为自己的心而接纳,从而让这个地方接纳了我们。
并不是所有的相逢都能走心。我真的希望,大理,它的风花雪月能够这样延续下去,不要开发成那些让我惆怅的地方,不要开发成有一天来大理看花的时候,让我想起崔护的那首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大理的花可能年年还在开,但是当那些店铺里的面容失去了以前的淳朴,而变成了一脸的算计和谄媚、迎合的笑脸,那我们真会感叹人面不知何处去了。
所以,留住一个大理,不仅仅是留住风花雪月,还得留住人淳朴的笑容和笑容底下的那颗人心。让大理散淡一点,不要过分殷勤。让大理疏朗一点,不要过于密集。让大理的风花雪月做主,而不是过分周到的商业。
如果还能找到一个说“你还能找到一个风景干净清透的地方,我去度假的时候不至于伤心,这样的地方还有吗?”——我希望中国人都可以说,有啊,去大理。
人在世界上究竟活个什么呢?
无非是欢喜缘。
费孝通先生在上世纪40年代写《乡土中国》的时候说过一句话:“我们正在拥有越来越多的房子,但却失去越来越多的家园”。这句话在今天听来无比惊心。因为我们今天的房子比任何一个时代都多,但我们今天的家园比任何一个时代都少。房子变成豪华家居,出现同床异梦,变成了小孩子回来爷爷奶奶都要伺候,变成了夫妻回来貌合神离。我们的家园在哪?我在大理,看到过一本原始的杂志,叫《双廊双廊》。这本杂志让我爱不释手。讲的就是双廊底下那些村子里的事。那么厚,那么大的门,我每打开都有故事。有一家人,他们的主要任务就是养猪,他们养了多少头猪,哪个是黑猪哪个是白猪哪个是花猪,哪只猪一窝下了多少崽,怎么接生的,哪些卖了哪些留下了,他们都清清楚楚。还有一家是开杂货铺的,他们家的大女儿、小女儿,哪间是门脸房,他们家卖的杂货是什么,重点是一个人在家里做了什么——杂志里让我看到中国人在家里怎么生活。所以我特别喜欢《双廊双廊》这本杂志,我在想他们喜欢的是房子里的日子。在大都市里,房子越来越好,日子越来越差。因为人不喜欢自己的日子。我相信有的人过的日子比双廊那些养猪、开杂货铺、维修的人家,加在一起的钱都多。但是他们不幸福,他穷奢极欲想着过更有钱的日子。
人在世界上究竟活个什么呢? 无非是欢喜缘。在一起吃个饭聊个天,图个高兴。现在的社会连喜欢都变得这么奢侈。在《双廊双廊》里,我看到的是他们对自己日子的喜欢和他们对外来人的欢喜。其实这样的地方传递的是一种价值观。老子说过,所谓好日子就是能让这些人“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就是这儿的风俗他觉得快乐,这吃的滋味他觉得甘甜,他自己穿的衣服他觉得美丽。别为了贪财不要命,别老想着去多远的地方打拼多大的基业,就守着自己的日子,这才叫“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那种老死不相往来不是一种封闭,而是一种知足。这叫什么,这叫小日子。中国人只有能过小日子,才能有大江山。不是每个百姓都要去想大江山,先把自己的小日子过好。
中国人讲家和万事兴。小日子过不好怎么去过大江山。每个公民管好自己的家,管好自己家的事儿,一家人其乐融融,格物致知,然后才能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现在有多少人“格物”呢,一个物件,你不看它,如何从它当中看出生活智慧。知识不仅仅是从课本、课堂里学到的,很多知识来自我们的手工制品。我在当今这个时代里无比怀念手工艺品给我的感动。我们去白族人家,很多姑娘还会刺绣,小伙子会用刨子做坯子。大都市的人不让人喜欢,为什么?我记得我小时候,妈妈还会给我们织毛衣,爸爸会给我们修水管子。所以孩子在夏天穿着妈妈做的连衣裙,冬天穿着妈妈做的棉袄。或者拿着爸爸给做的小手枪,就觉得那就是好日子。现在呢,所有的妈妈都会领着孩子去超市、去大商场买衣裳。所有灯在不亮的时候,妈妈会暴跳如雷地打电话给物业说我们交钱了,你凭什么不来修。这是好日子?好日子不应该有那么多愤怒、指责。好日子应该知道格物致知。
大理的开发如治璞玉,
我也希望大理光而不耀。
我真的不希望大理在短期内变得面目全非。我以一个外来人的身份,想对大理的掌门人说,把开发大理的速度慢下来,给中国人留一个大理。还能让中国人有一个来了就觉得自己能变小的地方。其实手工制作的时代,一定遵循着很多自己的道理。大理的“理”字,按照《说文解字》的意思,按照璞玉的纹路一点一点把玉剥开,让玉的质地暴露出来,这叫理。我们知道这里产玉,甚至现在很多富商赌玉,大家把玉粗暴的剖开,这可能就伤了玉里面的质地。但是后来为什么有个词叫“治理”。你喜欢它然后你小心翼翼顺着它的纹理把它剖开。爱一个地方要顺着它的纹理,不要粗暴地把它剖开。所以大家读庄子的庖丁解牛,顺着肉的纹理,让一个粗鲁的活变得如此快速漂亮。别人问为什么你可以这么快,庖丁说要看清牛的骨骼,肉的肌理,不能去砍,而是用刀解牛。解析解析,“析”这个字是木字旁一个斤,斤过去的意思就是斧子,析的意思就是用斧子剖开木头,就叫析。“分”这个字以前的含义是把刀,两点就是一把刀把他们分开。所以分、理的前提都是按规律办事。用今天的原则就叫科学发展观。这是一种态度,就是遵守科学、伦理,按它本来的样子去治理。
云南是产玉的,大理是一块美玉。 “仁、义、智、勇、洁”,这是美玉的五德。一个君子为什么要佩玉?就是你手中玩的这块玉,它是温润的,但是它不柔软;它是坚硬的,但是它不锋利;它是有光泽的,但是它不耀眼。它这种干净,它的这种柔韧就是提醒,一个人内在要有傲骨,那就是坚硬的坚持。一个人外在要有傲气,那就是美玉的温润光泽而不是那种钻石般耀眼。其实,玉的光是什么呢?如同《老子》形容一种品德: “光而不耀”。一个人的生命要有光明,它要时时放射一种隐隐的光泽,但是绝不是光芒四射的耀眼。你看,为什么西方人爱的是钻石,而东方人爱的是美玉。钻石就是无比耀眼的,但是美玉是光而不耀眼。大理的开发如治璞玉,我也希望大理光而不耀。我们也没有必要瞬间把大理变成那么璀璨的一颗钻石,吸引着全世界的人到这里来过度消费,我更希望它是璞玉。
人如果想对世界真诚,首先要对自己真诚。对自己真诚,要有环境,活在各种规则、潜规则横行的都市中,这都是令人窒息的。抑郁症就是把很多事情压在心理,于是抑郁成结。而在大理不需要。大理这个地方天是高的,云像喷出来的,大理山上的花那么美丽,大理的洱海真正是一片无垠的海。大理的山蓊蓊郁郁,从古到今都没有改变。所以人心也同样美好。我们多羡慕大理,这里是我们度假疗伤的驿站,这里是大理人的家园。让这里成为更多中国人的家园吧,别让这个家园很快地改变。我作为一个外来人,对大理的这份感情让我想起苏东坡的一句话,此心安处是我乡。苏东坡一辈子流离失所,不断被贬官。但是他每到一个地方,都会说这里是我喜欢的地方,让我安心,所以就是我的家乡。什么是家乡呢?就是能让你心安的地方。
我们今天这个时代有很多超豪华酒店。但是何处安心?谁有真正不变的故乡?我们今生所到的故乡,只有一个标准,此生心安。从这个意义上讲,大理是大理人的故乡。如果能有更多的中国人能在此处安心,那么大理就是中国人的故乡。从这个意义上讲,没有人有资格糟蹋大理。不管是外人扔塑料袋还是自己人的无度开发,都是一样的。大理是一个让我们心灵变大、自我变小的地方,回归烂漫天真,融合与一片纯粹的地方,管住自己的欲望不糟蹋大理,大理能告诉我们什么叫做天人合一,我们还回得去天人合一的日子。
我们今天正在狂妄地失去敬畏,
我们也正在粗鲁地失去慈悲。
中国人都很憧憬田园,“田园”这两个字很有意思。田园其实都有边界,我们现在梦想是无垠的,我们其实越来越不在乎有边界的日子。中国人为什么回不去田园了?就是我们不愿意回到那一垅垅、一畦畦阡陌纵横有边界的日子。什么叫做田园诗?大家知道陶渊明,陶渊明有一句话说得好,叫做:“守拙归园田。”
我们今天正在狂妄地失去敬畏,我们也正在粗鲁地失去慈悲。这是我们所要的都市吗?这是我们所需要的文明吗?幸好在大理,我们还能够看见这一切。我们呼吁保护大理,更重要的是保护水土背后的人心和价值观。不要认为所有的乡约民俗都是落伍的,它是我们命脉里的传承。不要认为我们现在手里的房子和日子都是可以推倒重建的,生命有一种后悔叫“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而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这条单行道无法回头。人的一生,不都有过这样的后悔吗?总会有一天,当我们无法停住脚步的时候,想起黎巴嫩诗人纪伯伦的那句话:“我们已经走得太远,以至于忘记了为什么而出发。”我们出发的时候,水碧天蓝,人心天真,但是我们走远的时候才发现,一切都回不去了。当我们说“何必当初”的时候,当初已经不复再来。
我很喜欢苏东坡的一句话,他在《黄州快哉亭》写给朋友张偓佺的那首词,结尾的一句话叫做:“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人无非活个动静,静的时候,含一点天地浩然之气,就会眉宇轩昂。动的时候,乘风千里,快意人生,就不会拖泥带水。而这样动静之间,就需要不失天地,与天地精神共往共来。有一些地方,一旦相逢,就会刻骨铭心,大理是这样的地方,而这个地方让人不断想要归来,想要反省,想要把此地作为家园。因为此地,风花雪月,苍山洱海,它还有天地精神,蓬勃地活着。“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希望来大理看花的人,无论是来自中国的四面八方还是来自于五洲四海,大家都能年年看见璀璨的花月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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