琐碎信息的“内观”
曾经不被看好的Twitter,最常为人质疑的就是,“究竟有谁会在乎我一天24小时都在做些什么?”的确,微博上有大量的闲言碎语、自怜自爱,比如在饭否们“悄然隐去”的那段时间,中国微博中硕果仅存的大概只有腾讯的滔滔和MySpace的9911.com。彼时,我曾前往两网站观光,滔滔的首页说:4888万位叨友在滔滔上发表唠叨。排位第一的唠叨是:“现在的我真的好迷惘,我中午到底要吃什么?……昨晚去修眉。不是去常去的那家。同事介绍的另一家说是修的眉形好看,可惜我并不觉得,还是以前那家好……”
可是,即便是这样的唠叨,却也形成了不间断的网络联系,而经由这种联系,造就了社会科学家所称的“环境知觉”(ambient awareness)。每条小的更新,每一条单独的社交信息,本身都是微不足道的,甚至是十分平庸的。但若假以时日,当它们汇集起来,这些小片段就渐渐接合成一幅细致得惊人的、描绘你自己、朋友或家人生活的画卷,就像成千上万个点构成的一幅印象派画作。
Twitter诞生于这样的语境中。140个字符、@+Twitter账户的网络身份,不可思议的简单,但却可以导向一种更趋于自省的文化。很多Twitter的资深用户都曾说起经常性的自我报道行为带来的一个意料之外的副作用:当你每天都要数次停下来观察自己的感受和思绪时,日积月累,这种行为就变得具有哲学含义了,就好像希腊格言中的那句“了解你自己”,又近似心理治疗中的“内观”的概念。
然而,Twitter的伟大却并不限于这种静态的“内观”,古老的日记本完全可以满足此种需要。Twitter的伟大,不仅在于它能提升环境知觉,而更加在于它独特的架构所造就的那种跃出孤芳自赏的小圈子的能力。
Twitter的核心是关注与被关注。用户关注他们感兴趣的人,只要这些人贴了新的信息,用户就会收到通知。被关注者不必作出回应,这使得Twitter网络的链接成为定向的(directed)。Twitter使用价值的大小直接取决于你所选择关注的人的品质的高低。Twitter的一些固定工具,如回复、锐推和私信,使对话得以发生。标签则使我们看到议题的集结过程,一个对话场就此形成了。
这意味着,Twitter既是一种广播媒介,同时也是一种人际互动工具。而由“What are you doing?”向“Share and discover…”的发展,正是因为Twitter的发明者意识到,分享和发现比起“内观”来有着更为强大的力量:它可以用来形成外包式的新闻,报道速度快、信息源数量丰富、传播力度惊人,而信息的扩张还可以促进社会组织和社会运动的形成。
革命于是登场。
“微”何以革命
把微博客和革命联系起来的,是伊朗在2009年6月围绕选举而发生的抗议。德黑兰在大选之后的骚乱消息像野火一样在Twitter上传播,并被BBC和NPR这样的新闻网拾取并在全世界予以扩散。Twitter的神奇令人惊叹:由于德黑兰封锁了手机短信传送并屏蔽了若干网站,Twitter成为伊朗人满足信息渴望和对外发声的替代网络。在伊朗的抗议进行时中,美国国务院竟然向Twitter创办人发出了一个不寻常的电邮,请求其推迟固定的全球网络维修计划,因为维修期间,伊朗人将无法登入,德黑兰示威现场的信息也无法及时传递到外部。而Twitter也听从了国务院的呼吁,将网络维修时间推迟至德黑兰的凌晨时分才进行,它承认,“我们现在成为了伊朗人的重要沟通媒介”。
对Twitter在伊朗抗议当中所起到的传播和组织功能的分析,业已成为社会性媒体研究者的最新热门。不过,数字化抗议活动的整体场景其实更为复杂。首先,在伊朗,使用互联网的多为家境富裕的年轻人及城市人,他们多支持反对派,这较易让外界产生“伊朗快要革命”的错觉,而忽略了乡郊大量保守民众的想法。Twitter创办人之一的Biz Stone就承认,使用Twitter的只是一小部分伊朗人,未必能反映主流意见。其次,YouTube和Twitter这样的工具更多被用来进行公民报道,抗议活动本身还主要是由反对派候选人在线下集中组织的。
尽管对Twitter在社会行动中的作用有高估的苗头,我们还是要承认,这一面世还不足4年的微博客服务在2009年迎来了自己的里程碑。相形之下,数年前依靠中东报道一举成名的CNN却出现了异乎寻常的沉寂,以至于Twitter世界的流行风向标——一种叫做hashtag的标签——当中出现了“失败的CNN”(#CNNFail)的字样。
这不免让人想起CNN当年的盛况:当世界上发生重大事件时,无数人守候在电视机前等待CNN的breaking news,目的是为了迅速获得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第一手现场信息。现在,大家获取突发新闻的首选场所已经不是电视而是Twitter,不管这类新闻是“猪流感”这样的疫病,还是孟买的恐怖袭击,抑或是纽约哈德逊河上的迫降。
CNN因1991年的海湾战争而大放异彩,但在将近20年之后,人们似乎已经形成了一种共识,即实时的、在线的、众包(crowdsourced)的媒介才是最好的跟踪时事的地方。我认识的一位英国名记者曾经怀疑历史是否能由像Twitter这样的社会性媒体书写草稿,但奇妙的是,现在是Twitter用户有胆量指责大的媒体机构在国际报道中的浅薄和漫不经心。CNN在这里是一个象征——它代表着今天被娱乐信息节目(infotainment)所占领的电视媒介的一切过错。
在更大的意义上,此种情形对CNN来说,非不为也,实不能也。20年前CNN对进入世界上某些地区享有专权,例如中国和伊拉克,自由职业者进不去,本地报道出不来。现在那个时代过去了。本地人已经获得了报道自身新闻的力量,不管是通过Twitter、Facebook、博客还是手机。CNN的专有进入权被极大瓦解了。
这就是Twitter所掀起的传播革命,也是我说的“未来头号媒体格局初现”的含义。然而,比传播革命更重要的是微博客可能带来的社会革命。事实上,在这样的一场革命中,中国推友还走在世界的前头。从群体抗争到公民调查,从舆论监督到黑色讽刺,从广州番禺反对垃圾焚烧的“无组织的组织力量”到各种明信片和彩色丝带纪念运动,最后发展到“中国为伊朗”(#CN4Iran)的“推特国际主义”,所有这些,无一不反映出2009年中国推友的行动力和影响力。而这种力量,同以前推动事物发展的动力的最大的不同是,与其说它是一种伟力或蛮力,不如更恰当地将其命名为“微动力”。
微动力,广天地
2009中文网志年会的口号是“微动力,广天地”,旨在展望越来越细微的信息分享手段和管道,是如何促进社会进步与协作,并为我们的生活方式带来直接效应的。“一段媒母(meme),一张照片,或者一枚明信片,都可能带来积极的社会改变,更不用说有千千万万的可能性正在孕育中,带给我们一片广阔的思想天地。”
一个人分享了一个观点,更多人看到之后继续分享给其他人。通过这样不断地分享,就可以实现群体决定。这跟水滴聚集成云的过程相似——著名博客毛向辉把个体比作水滴,而当个体因为认同某个观点而不断分享时,他们就聚集起来,形成一股力量,一股甚至可以改变国家政策、社会秩序的力量。
在我看来,微动力不是别的,就是每个人承担责任。微,就是每一个普通的中国公民。动力,它指的不是别的,而是说,不论言语有千条万条,改变世界的其实还是行动。
微,也可以指日常化的微观政治。政治可以分为宏观政治和微观政治,宏观政治是结构性的,微观政治是日常化的。微观制度的改变并不必然地在逻辑上可以推导出宏观结构的调整。但是,假如这些小单位能治理好,因为人民是生活在微观政治中的,我们也能够极大地提升人民的福祉。不论如何,在微观层面上如果我们身边这些事情没有管好,就算你有一个宏观的治理结构,比如说宏观的民主,基层的治理其实还是要靠自己。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不需要“大革命”而需要“微革命”,由“微信息”和“微交流”共同推动的“微革命”。
匈牙利作家康诺德1982年写过一本书叫做《反政治》,其中包含了许多被后来的人们追踪的议题。例如,哈维尔经常用的概念有“反政治的政治”和“无权者的权力”、“公民的首创精神”等。哈维尔的翻译者崔卫平认为,“反政治的政治”不去追逐政治权力,相反,它提倡在日常生活的领域中随时随地展开工作。其实,这也说的就是如何从身边的治理做起。我所理解的“公民的首创精神”,就是任何人可以从任何地方开始。
微动力为什么重要?在过去,少数几个动力十足的人和几乎没有动力的大众一起行动,通常导致令人沮丧的结果。那些激情四射的人不明白为什么大众没有更多的关心,大众则不明白这些痴迷者为什么不能闭嘴。而今天,有高度积极性的那些人应致力于降低行动的门槛,让那些只介意一点的人能参与一点,而所有的努力汇总起来则将十分有力。
还需十分强调的是,微动力的精神实质,就是朱学勤先生多年前提出的“纵使十年不将军,亦无一日不拱卒”,容我引用朱先生《让人为难的罗素》中的一段话对此加以说明:“中国人的习惯:不是去造反,就是受招安,要么揭竿而起,要么缩头作犬儒,独缺当中那种既不制造革命又不接受招安,耐心对峙,長期渐进的坚韧精神。”这样的精神,就是毫厘推进的精神:进步慢,不值得害怕,怕的是消极等待,或者是缩头做犬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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