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年后的《蛙》,推翻了初稿15万字的编年史体例,变成了5封写给日本作家杉谷义人的信。有人把杉谷义人的原型看做是与莫言颇具交情的大江健三郎,莫言笑称这是“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看起来是写给日本的作家,但其实换做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这只是跟读者的一种对话关系,他们才是我的聆听者。”
《蛙》延续了一贯的莫言风格,在北方农村的背景下,身为乡村妇科医生的姑姑,一生中因为计划生育政策而发生几次心境变化。莫言毫不避讳这个话题:“这件事首先是一个悲剧,我们这一代人都做了牺牲,但既然悲剧已经出现,悲剧只能用悲剧的方式来解决,我觉得到了大家应该认真反思的时候了。有人觉得无所谓,中国人会关心这个吗?中国人只关心房价。我觉得这是低估了我们的读者,计划生育这么一个执行了30年、影响了全国的政策,谁也不可能漠然视之,谁的内心深处都有一段沉重的回忆。”
对于这个敏感题材,莫言坦言确实有许多未尽之言,在小说的末尾,他放进了一个短小的话剧剧本:“很多话是放在话剧里面说出来的,借姑姑之口,说出了我在前边的书信部分没有说出来的东西。另外有一些话,确实我也说不出来,我感觉到了这里面存在着问题、存在着冲突、存在着巨大的悖论,但是怎么样来表述,我也没有办法,我只能诉诸于形象,让读者寻找自己的答案。”
从“姑姑”身上看见我们自己
“故事题材背后的人物性格和灵魂,才是小说中第一位的东西。”这是莫言写作中一直坚持的,《蛙》也不例外:“如果读者仅仅看到敏感的问题,而没有看到姑姑这个人物的性格,没有看到导致这个人物性格变化的复杂社会原因,我觉得就不是我写作的本意。”
在《蛙》中,姑姑是“一个骑着自行车在结了冰的大河上疾驰的女医生的形象,一个背着药箱、撑着雨伞、挽着裤脚、与成群结队的青蛙搏斗着前进的女医生的形象,一个口叼着香烟、愁容满面、衣衫不整的女医生的形象……”其实,这已经不是莫言第一次写姑姑了:“确实在我以前的中篇小说《爆炸》、短篇小说《弃婴》和《地道》里面都写到了计划生育问题,也都写到了姑姑这个人物的形象。但是在那些小说里面,姑姑只是作为一个非常次要的人物。这部长篇是对姑姑形象一个全新的塑造,应该是我们建国60年来的乡村妇科医生代表。”
“真实的姑姑在高密东北乡也是圣母级的人物,因为她接生了差不多一万个婴儿,我们这一代、我的下一代、下一代的下一代,几乎整个高密东北乡的三代人都经过我姑姑的手才来到人间,这样一个人又经历了60年来中国乡村计划生育问题的几起几落,历经变迁。”姑姑给了莫言创作灵感,但跟小说中却完全不是一个人:“姑姑的某些经历,当然跟小说中的姑姑有所重合,但是在这个经历中的表现,也是不一样的——小说里的姑姑是革命烈士的后代,生活里中的姑姑是地主的女儿;小说里的姑姑一生未婚,但是生活中的姑姑子孙满堂;小说里的姑姑在计划生育高潮的时候疯狂追捕妇女,生活中的姑姑即便在那时也偷偷地帮助他人。”
莫言想说的人性,并不仅仅是一个妇科医生在计划生育政策面前的所作所为,更是一种普遍的人性:“她在漫长的历史过程中一次次性格变化和逆转,实际上跟当代中国知识分子的性格变化是紧密相关的。我们许许多多现在唱高调的知识分子,嘲笑当年在政治风波当中出卖了他人,或者违背了良心做了错事的知识分子,实际上这是对中国社会缺乏认识,也是对自己缺乏认识。我想99%的人放在那个时代里,他的表现都会差不多。所以我想,从姑姑这个人物身上,我们可以看到自己,姑姑这个人物身上的复杂性和矛盾性,应该能够看到我们自身的矛盾。”
对“蛙”的恐惧和对自我的解剖
起初,莫言决定给小说取名叫《蝌蚪丸》——“因为在1958年的中国的报纸上,曾经报道过一个很荒诞的消息,说妇女如果吞食14只蝌蚪,就可以起到避孕的效果,所以有的乡村医生就把蝌蚪做成药丸,让避孕的妇女吃。”在第一稿里,1958年的姑姑,亲身参加了蝌蚪丸的研制。
改用书信体后,莫言舍弃了这一情节,小说名字也变成了《蛙》。不仅因为“蛙”跟“娃娃”的“娃”、 “女娲”的“娲”、儿童哭声的“哇”都是同音字,更因为中国传统的图腾崇拜中,蛙象征着多子多育和繁衍不息,在小说背景高密东北乡的民间艺术里,依然残留着这种蛙崇拜的痕迹。
在多种象征意义下,小说中所展现出来的青蛙,却是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动物,这其实源自于莫言本人对青蛙的恐惧感:“我对这种两栖类的动物,这种粘腻和潮湿,以及它们的那种阴沉的目光感到极为恐惧,实际上就是我对青蛙的一种恐惧感,转移到了姑姑身上去了。”
更多莫言自身的寄托,被杂糅到了小说中“蝌蚪”这个人物身上:“蝌蚪的很多经历跟我自身的经历是一样的,比如说我们都当过兵,我们都在计划生育运动中作出了自己的牺牲。小说里的蝌蚪有许许多多动摇的、软弱的、犹豫的、自私的想法,也正是我这个人灵魂深处所存在的一些东西。我想通过蝌蚪这个人物,也是对自我的一种解剖或者清算。”
“我写小说的时候,就是我心态的一种流露,我就是这样想的。我不要别人骂我,我对自己有清醒的认识,别人对我的判断并不客观,只有我才知道我心里藏着多少恶意,而且我想只有我证实了我心里的恶,我才能够‘知恶方能向善’。一个人如果把自己美化得无穷好,永远拿着放大镜在找别人的缺点,永远在做那种‘五十步笑百步’的事情,我觉得这样的人本身是非常可恶的。当然了,我对于这样可恶的人,我也非常地理解他,我甚至同情他。”
“已经55岁了,你能说你还是好时光吗?”
从《生死疲劳》到《蛙》的4年,虽然干了很多无关的事情,生活中的遭遇却一直丰富着莫言的题材。他说自己一直惦念着《蛙》:“小说中的很多重要情节,比如说中美合资的妇婴医院,就是我在北京住所附近一个刚开张一年多的医院,我所描写的医院门口巨大广告牌上张贴着几百张放大的婴儿照片,正是我每天出去进来,路过这个医院门口所看到的。所以,尽管我并不是每天都在用笔写这个小说,但是我每天都在丰富这个小说,每天都从生活中汲取素材来添砖加瓦。”
小说中的另一个重要人物,代孕姑娘陈眉,灵感也来源于2006年云南丽江的一个茶馆:“卖茶的小姑娘是个四川人,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告诉我她姓陈,但是外号叫‘三千八’。为什么叫‘三千八’呢?她母亲头一胎是个女儿,后来就又怀上了她。因为是超生,她母亲到处躲藏,藏到一个叫鸳鸯桥的地方,公社里动员了全村老少去追捕,把她的爷爷奶奶父亲都抓到公社里关了起来……结果她母亲生下来,还是个女儿。她父亲特别动怒,说罚了三千八百块钱,又生了个女儿,所以她的外号就叫‘三千八’。小姑娘后来出来打工,挣到的第一笔钱就是还了父亲的3800块。”
《蛙》中极具魔幻色彩的“堂吉诃德饭馆”,也是生活中的见闻对莫言的启发,他见到过诸如“安娜卡列尼娜酒吧”这一类名字来自经典文学的店:“当下中国这种盲目的崇洋媚外体现在生活的各个方面,把西方经典文学也拉进来为我们的商业服务,这就是一种很荒诞的讽刺。而且堂吉诃德这样的人物,竟然也跟穷途潦倒的陈鼻联系在一起,讽刺的意味就更加强烈了。”
“我们这代人,最好的时光已经过去了,”在签售这部《蛙》时,莫言常常在有意无意中流露出这样的态度,“我们这代人最好的时光当然是过去了,这是毫无疑问的。已经55岁了,你能说你还是好时光吗?当然这样会有人说——‘那你们就别写了,该死就死,别写了’。但我觉得尽管我最好的时光过去了,我还有很多东西要表达,也有我表达的自由,尽管有许多人今后不愿看到我写的任何一个字,但还是有一些人喜欢和盼望能看到我写的书,所以我是在为这些人写,这跟最好的时光过去了没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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