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洋人新年与中国新年之间的岁月转折里重读章诒和,特别合宜,因有浓重的历史感在时间里飘荡。当把眼睛从书页间移开,抬头望向空气,见到的尽是人脸,或狰狞或愁苦;所谓时间,所谓岁月,说穿了都是由一张张人脸所曾承受的一段段喜怒哀乐、所曾展现的一帧帧黑白明暗组成:脸容其实就是历史。
章诒和的文章,是“忆旧文学”,但其所以动人,不只是因为旧事感人,亦因为文字惑人,或泼墨或工笔,或侧写或白描,作者像一位画艺高手把心底的景色印象刻画得栩栩如生。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一个“如”字。历史真相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生”法,其实没人知晓,谁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用什么语气说过什么话语,谁都不敢或没法肯定,唯有经由作者利用细致文笔描出的一个“如”真的“生”,我们才会认真相信也才会深刻承认,嗯,是的,历史确曾有过这号人物。音容宛在,我记得。
且看《一阵风,留下了千古绝唱》一文里写的马连良。盛年的光芒,舞台的风采,政治的折腾,挫败里的坚持,斗争中的低头……一位名伶一个汉子的曲折生命在如小说般的起承转合里在读者眼前结结实实地重活了一遍,章诒和用六七万字拍了一出纸上电影,不逊陈凯歌张艺谋乃至陈可辛。
写马连良,起首处作了刻意铺排:周恩来于1951年派人到香港把马连良接回北京,马临行前,曾找算命先生。占卜结果没写出来,直至文末,马连良于1966年在排队端饭时摔倒昏下,然后去世,谜底才揭穿:“这个有名的星相家,就是住堡垒街的袁树珊。卜算的结果,用袁先生的话来说是,你还有15年大运。”之后呢?马连良太太追问。马连良予以阻止:“你就别问了,只要有15年好运,也就行了。”1966年减1951年,刚好15年。但算命先生也不算全准。后来捱批遭斗,不算“好运”呀,只是一息尚存、苟延残喘而已。“离店房逃至天涯路外,我好比丧家犬好不悲哀。”或许不必劳烦算命先生,马连良在吟唱里,早已预告了自己的命运。
综观而论,章诒和的“忆旧文章”写出了大时代大历史里的三项关键人性特质:恐怖、良心、礼教。三者纠缠,都在,但不一定同时显现。
恐怖,在于人的行为与心理原来往往远不如想象般善良高贵,再好的朋友也会彼此出卖,再亲的家人亦会互相背叛,遑论生意上的熟人和政治上的同志,说翻脸就翻脸,有时候损人利己,有时候根本损人而不利己,仅是为了消除心底的妒忌和眼红。人的劣根性,原来远比想象中的严重。
良心,在于心地再坏的人到了某些时刻,可能连自己亦没料到,竟会突然懊悔、忏疚、惭愧、怯弱、心软、羞耻……仿佛每个人的潜意识深处都装设了一个“良知闹钟”,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在意料未及的时候,突然响闹,令人对自己所做的事情感到不安与不屑,甚至作出补救或道歉。如同劣根性,人的良知原来远比想象中的强顽。
礼教,则是社会转型时代的优雅秩序,在章诒和眼中,它不应该失落却曾经严重失落,但幸好,到了环境稍好的时刻,它又极有可能被重建与重温。章诒和写马连良,谈到上世纪50年代剧团改革的深远影响在于“舞台建制的拆解和戏班传统人际关系的崩溃”,便是对于礼教失落的慨叹。其中有个小故事:马连良对学生李慕良在工作上有所要求,李拒绝,马怒道:“李慕良,你是什么东西!你是哪一位呀,也敢来驳我?我马连良不是李慕良培养出来的。我马连良也不是一天半天的,你拍拍良心想想,我把你养活了。现在,你到家里连师娘都不叫了,你太难了!”李慕良后来认错:“我保证今后尊重马先生,不能忘本,对老师要报恩。”章诒和的诠释是:马连良力图维护一种体面,对体面式的尊严具有特别的敏感;梅兰芳的猝死,不就是为了保持体面、病重坚持独自如厕吗?
恐怖,良心,礼教。章诒和写出了大时代里知识分子和伶人角儿的命运质感,而这其实亦是中国近百年的历史质感。放心,千古绝唱其实不会成其绝唱,因为无论好或不好,毕竟都是普遍的人性。中国往前走,它们都会以不同的形式存在与显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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