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行主义

2016年第14期 | 总第471期

继小清新毁了“张爱玲”,创业狗毁了“情怀”,鸡汤党几乎毁了“修行”。

止语是修行,喝茶是修行,吃饭是修行,“睡眠,最自在的修行”;寂寞是一种修行,爱自己是一场修行,婚姻是最好的修行;“30岁前,最好的修行是恋爱”,“那些在爱中受的伤,都是修行”;经营即修行,养儿如修行,在财富中修行,在矛盾中修行,遇见即是修行,活着就是修行;释然的修行,规矩的修行,不纠结的修行,“慢慢来,要懂一点修行”;人生何处不修行,我们都在红尘中修行,“好人生,靠修行”……反正修行是个框,什么都能往里装,在各大阅读网站搜索“修行”,每则书名、每个标题,都是一碗入口即化的浓浓鸡汤,你不干也得干。

鸡汤当然有营养,话语本身也没错,只是道理我们都懂,然而并没有什么用;道理我们都懂,还是过不好这一生。

俗套的不是修行,而是我们对待它的轻佻姿态,土豪拿来当时尚标签,中产阶级拿来当文化口红,屌丝拿来作为不思进取的高冷理由。

拿来便成主义,本应属于个人范畴的修行主题,也就成了显摆给他人看的修行主义。

把修行变成习气,一边念佛号,一边争是非;一边念经打坐,一边妄想纷飞。

主义大行其道,修行乱象百出。

你身边大概也会有这样的一个人,言行举止都充满仪式感,打坐、茹素、戴佛珠,穿衣飘飘若仙,见面行合十礼,个人爱好无可厚非,看起来也赏心悦目。可他开口闭口感恩,口口声声打开自己、敞开心灵,再深入的就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号称信佛,也号称信道,拜财神也拜耶稣,但他信谁、拜谁都带着强烈诉求。有一副对联,入木三分地讽刺了这样没有原则的投机分子——只有一文钱,你也求,他也求,给谁是好;不做半点事,朝来拜,夕来拜,教我为难。

其实他也做一些善事,却总是好心办坏事,比如在上游放生,“方便”下游的捕捞者杀生;头脑发热、爱心爆棚时甚至还放毒蛇、放臭虫、放福寿螺,惹得鸡飞狗跳,居民不得安生。

他的心地不坏,或许也算得上善良无知,可是他把一切都冠之以修行名义,将生活过得神神叨叨,作为鸡汤党的主力,相处起来教人厌烦。

以上并非一概而论。信仰值得尊重,但恰恰是一些流行、肤浅的假修行,让旁人误解了真正的修行。

“修行的核心到底是什么?当我们日复一日做着修行的功课时,是否已慢慢被修行的形式所麻醉,而忘失了修行的本义?”一篇来自佛教徒自省的文章,题目就叫《别让修行麻醉了我们》。

“我们学了很多佛理,会念长长的经文,会持诵复杂的梵文咒语,会双盘打坐,长期素食……我们很辛苦地做到这些,得到别人的赞叹,于是认为自己修得很到位了,我们渐渐把这些‘外相’当成修行的本身而不自知,似乎只要每天完成这些‘功课’,就是在精进,就又向着解脱近了一步。”

“殊不知,我们把修行变成了一种新的习气。一边念着佛号,一边和人争辩是非;一边念经打坐,一边妄想纷飞;口中的道理一套一套,可遇到事情还是着急上火,半点亏也不肯吃。‘本性毕露’,却还以‘修行人’的身份去教训、数落别人。”

最隐蔽也最普遍的假修行,便是这些打着信仰旗号求神拜佛、不求甚解却好为人师者。而最具迷惑性、危险系数也最高的,则是装神弄鬼、大行其道的伪大师们。

伪大师在假修行的市场上横行,高端的骗名,寻常的骗财,下作的骗色。

英国小说家毛姆说:“制造神话是人类的天性。对那些出类拔萃的人物,如果他们生活中有什么令人感到诧异或者迷惑不解的事件,人们就会如饥似渴地抓住不放,编造出种种神话,而且深信不疑,近乎狂热。这可以说是浪漫主义对平凡暗淡生活的一种抗议。传奇中的一些小故事,成为英雄走向不朽境界的最可靠的护照。”

吊诡的是,许多出类拔萃的人物,反而在假修行的市场上被拙劣的江湖术士骗倒。当女明星和仁波切谈笑风生,当首富在“大师”的客厅里亲密合影,当官员乃至不明真相的外国元首为“神医”站台,还能有多少群众不被误导?骗子摇身变成举世认证的大师,卑鄙一贯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关于名流迷信神秘力量的心理,吴晓波在《激荡三十年》中有分析:在这个至今充满神怪气质的地方,任何被视为奇迹的事物,往往都很难延续,因为它来自一个超越了常规的历程,处身其中的人们,因此而获得巨大利益的人们,每每不可能摆脱那些让他们终身难忘的际遇,他们相信那就是命运,他们总希望每次都能红运高照,每次都能侥幸胜出。

名利得来偶然,所以也更害怕失去,内心为此充满焦虑。当25岁的王菲还在为“太红了”而烦恼时,就写了一首《出路》:“我有很多问题,解决不了的问题。我缺乏耐性,没什么事能让我满意。我常得罪人,这好像是天生的本领。我讨厌当明星又希望引人注意……唯一相信爱情,渴望有个幸福家庭,可算命的说我们的婚姻并不那么如意,说你到四十岁的时候会有外遇,这让我担心,真让人担心。我想找条出路,到底有没有出路?”

女明星找大师求出路,连林青霞也不能免俗。“我发觉我这个人太计较,总以为别人应该理所当然地对我好,而经常令自己很不开心。所以我决定去修行,于是回台寻找大师。”她和佛学大师圣严握过手,却也和“气功大师”张宝胜合过影。

市场需求旺盛,“大师”层出不穷。最寻常的骗财,最下作的骗色,而最高端的骗名,名气一打开,财色自然来。

关于修行与金钱的关系,智者见智。国内有不少真正的修行道场,只收很低费用甚至免费向社会开放禅修班。但也有一些机构,虽以禅修为名,实为高级定制。清华大学禅修游学班,仅面向“董事长、总经理和其他高管,行政事业单位、国家机关干部”,学费是13800元;南京大学禅修国学高级研修班,学费高达16万元。山东正觉寺虽不收费,也只面向“从事董事长(总经理、厂长)5年以上的企事业高管”,课程名字更是直接——“佛商禅修班”。

这样的“禅修班”,形同人脉互通、利益勾兑的名利场。倘若“佛渡有钱人”,花钱即可,何须修行?倘若众生平等,又何必在修行门槛上分三六九等?

真正的修行不只在山上,不只在庙里,更在生活里。

去除与宗教绑定的固化印象,去除仪式感与神秘化,“修行”其实是哲学命题,在中国传统哲学和西方古典哲学中都有重要论述。

即使是不从事哲学研究的普通人也无法回避修行。如哲学里著名的三问——“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到哪里去?”当一个人开始关心自己,也就意味着他有了自我修行的需求。

法国哲学家福柯认为,从苏格拉底、柏拉图开创的古代哲学,一直延续到早期的基督教世界,“关心自己”这项实践,都意味着“一种为了通达真理而必须采用的自我修行”。

现代社会制造了巨大财富,却没有相应地让人获得更好的生活状态。作为后现代的领军人物,福柯在晚期将目光投向古希腊时代,呈现当时人们的修行生活。他强调,最早希腊语境下的“修行”(askēsis)具有积极意义,并非后来基督教禁欲主义传统中的自我弃绝。修行是一项重新获取对身体认知和掌握权的实践,由于修行带有私人性质,还可以为个体建造一个独立的精神空间,建立一种“关于自我的伦理学”,以抵制现代权力空间的侵犯。

福柯的启示,大可转换成通俗的理解——修行是一个人的孤独,而非一群人的狂欢。如此,也可甄别许多敛财骗色的假修行。

在现代生活的意义上讨论修行,它其实也是一个社会命题。在北大社会学系2015届毕业典礼上,教授孙飞宇讲话的题目即为“社会学是一种修行”。

“在我看来,社会学是一种同时将自身安置于生活世界之中的、朴素的诗意栖居——尽管这一栖居绝非意味着对那些他者爱欲、忧愁以及苦难的无视,也绝非意味着对自我之成长的遗忘;恰恰相反,社会学将自己置身于世界之中,就意味着要用整体性的方式来看待事物本身,关注行动者的生死爱欲、恩义情仇,及其‘建筑世界’的过程,同时不忘自己的初心与理想。”

孙飞宇说,社会学是“在世俗化时代的一种基于日常实践的修行之道与自我培育之途”,在人类文明的整体传统中,这种修行的要求从来都“草蛇灰线,不绝如缕,甚至曾经是中华文明之传统的实质特征”。

置身于世界,不自我弃绝。事实上,即使是鸡汤党推崇的修行者南怀瑾,也明明白白地说过:“修行不只在山上,也不只在庙里,更需要在社会中。要在修行中生活,在生活中修行。”

总在关心中产阶级困惑的毛姆,在小说《刀锋》中,描写了一个去印度寻找修行意义的主人公,他喜欢印度那种“平静、克制、悲悯和禁欲”的气氛,但他最后还是回到纽约这个花花世界开出租车。他并没有放弃修行,只是游历让他变得更加成熟和睿智,让他明白要回到生活里继续追寻。

“因为人不论男男女女,都不仅仅是他们自身;他们也是自己出生的乡土、学步的农场或城市公寓、儿时玩的游戏、私下听来的山海经、吃的饭食、上的学校、关心的运动、吟哦的诗章和信仰的上帝。这一切东西把他们造成现在这样,而这些东西都不是道听途说就可以了解的,你非得和那些人生活过。要了解这些,你就得是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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