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认为《红楼梦》是解脱之书,其精神主要在于“示人以解脱之道”;台湾作家蒋勋说,他把《红楼梦》当佛经来读——这样一本书,究竟提供了怎样的解脱之道?
书中人物的归宿似乎只有两种,一种是死亡,一种是出家。但就像童话的结尾“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往往经不住推敲和追问一样,《红楼梦》里那些出家之后的人,真的了却一切尘缘、远离俗世了吗?
身在佛门而心在红尘的妙玉,以及身在红尘而心在佛门的惜春。
《红楼梦》里详细写到的出家人有几个,从他们身上大致能看到“出家人”的生活。
妙玉是出身仕宦、在贾府栊翠庵带发修行的尼姑,诗词、琴棋书画都很有造诣,品位情趣不凡,却是十二金钗里最具争议性的人物。作家林语堂最讨厌的《红楼梦》人物,就是妙玉,他认为金陵十二钗里,就数她最为做作。《红楼梦》里大善人一样的李纨也毫不掩饰她对妙玉的厌恶,直接就说“可厌妙玉为人”。
她让人厌恶的地方,包括自恋、自负、尖锐,还颇有点势利。
贾府的最高领导人贾母,带了一干人等和刘姥姥逛大观园,来到栊翠庵,平日孤傲的妙玉此刻的表现是:忙接了进去,又忙去烹茶,一路赔笑,还细心地记得贾母不喜欢六安茶,而早早备下了她喜欢的“老君眉”……如此周到细心和体贴随和,完全不输于宝钗、凤姐。
但面对来“打秋风”的刘姥姥时,妙玉完全现出了另一副嘴脸。
她拿给贾母的成窑杯子,贾母喝了半盏茶之后竟随意地递给了刘姥姥也尝尝,刘姥姥接过来一饮而尽。
这可犯了妙玉的大忌,她疾言厉色吩咐不许人将杯子收到屋子里来,只能搁在外头。
后来,妙玉虽看在贾宝玉的面子上,答应将价值不菲的杯子送给刘姥姥,但也还要特地声明说:这幸好是自己没用过的,若是自己用过的,砸了也不能给她!
所以,就连作者都评价妙玉“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读者一般认为这是说妙玉因对宝玉的爱慕而六根未净,其实更让她不像出家人的,是无法超脱的好胜之心,及对刘姥姥这样贫贱之人的鄙视和冷漠。
金陵十二钗里另一个出家的人是惜春。她的判词“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清楚预示了她今后的出家。
抄检大观园时,惜春的丫头入画被查出私传东西,这并非大错,但惜春不但不为入画辩解讨情,反而催促道:“或打,或杀,或卖,快带了她去。”她说:“古人说得好,‘善恶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我只知道保得住我就够了,不管你们。”又说:“不作狠心人,难得自了汉。我清清白白一个人,为什么给你们教坏了我!”
经此一事,她的嫂子尤氏认定惜春是“心冷口冷心狠意狠”的人。曾有学者将惜春和妙玉作对比,认为妙玉是身在佛门而心在红尘,惜春却相反,是身在红尘而心在佛门。
惜春的“不作狠心人,难得自了汉”看似绝情绝义,其实也算是佛教里的一种自度。她的皈依佛门肯定不是普度众生,如王国维所说是“拒绝一切生活之欲者也。彼知生活之无所逃于苦痛,而求入于无生之城,当其终也,恒于虽存,固已形如槁木,而心如死灰矣”。
这样的“出世”,不过是建立在拒绝了一切生活之欲上的消极逃避,心如死灰,冷酷孤介,哪里还有苦痛和快乐之分?
“老军医”王道士,堪称脱口秀大师,左右逢源,大发其财,哪里像个出家人?
《红楼梦》中其他与修行有关系的配角,老尼姑净虚,直接就是那些豪门之间的掮客,谋算各种伤天害理之事。千伶百俐的王熙凤就是被净虚拉下水,弄权铁槛寺,迈出了贪赃枉法的第一步。
财主之女张金哥,本已与原任长安守备之子定亲,长安知府的小舅子李衙内看中了她,倚势强行求亲,她父母惧势应允,想退掉守备之子的婚约。净虚作为中间人转托凤姐办成此事。她借着一张好嘴,看准时机,步步为营,将凤姐带入她的圈套。
事情的结果,是张金哥和守备公子双双自杀,张李两家人财两空,各吞苦果。唯有王熙凤弄权成功,坐享钱财三千两。“自此凤姐胆识越壮,以后有了这样的事,便恣意作为起来,也不消多记”——净虚简直就是凤姐的领路人,让她在包揽诉讼、放高利贷、贪赃枉法、罔顾人命的路上越走越远。
还有在书中昙花一现的王道士,只出现了一回,却将所有号称“药到病除”的大师的把戏揭了个底朝天。
王道士诨号“王一贴”,在京城外“天齐庙观”当家,其实不过是卖膏药,但显然他颇有名气,因此还能结交贾宝玉这样的富二代。王道士吹嘘他的膏药“其效如神,贴过便知”。宝玉于是求取疗妒之药,王道士就随口胡诌了一个方子,宝玉半信半疑。
王道士说:“一剂不效,吃十剂;今日不效,明日再吃;今年不效,明年再吃。横竖这三味药都是润肺开胃不伤人的,甜丝丝的,又止咳嗽,又好吃。吃过一百岁,人横竖是要死的,死了还妒什么?那时就见效了。”听得宝玉和焙茗大笑不止。
王道士又进一步揭破了他这一行的面纱:“告诉你们,连膏药也是假的。我有真药,我还吃了做神仙呢!有真的跑到这里来混?”
作为一个江湖卖药的“老军医”,王道士凭什么能混得那么大的名气?其实也不难理解,就像他自己跟宝玉说的,“不过是闲着解午盹罢了,有什么关系?说笑了你们就值钱”。
王道士虽俗,却既能揭露行业黑幕,又能随时抖包袱逗人开怀大笑,虽是“老军医”,却堪称脱口秀大师,所以能左右逢源、大发其财。唯一让人费解的是:他哪里像个出家人?
那些半路出家的又如何?
被迫出家的芳官等人在贾府的尼姑庵里遇到的,是贪财势利、与人贩子差不多品性的智通等人,还得严防死守贾芹这样的顶头上司性骚扰。这样的出家,不仅不能远离人世烦扰,反而越发堕入泥坑。青灯古佛、粗茶淡饭不是洗涤和干净,而是束缚和困苦。
柳湘莲那样的出家是自愿的,他因辜负和错过了尤三姐这样刚烈的好女子而痛悔不已,失去了在尘世中活下去的兴趣。但自愿出家的柳湘莲就没有可能遇上一个盛产奇葩的寺庙?如果遇上了,以他的暴烈性格,是否又像对待薛蟠一样,痛打一番之后避祸而去?
在王国维看来,整部《红楼梦》,真正解脱的仅有三个人。
王国维认为,整部《红楼梦》中,真正解脱的人仅贾宝玉、惜春、紫鹃三人而已。其余如“金钏之堕井,司棋之触墙,尤三姐、潘又安之自刎,柳湘莲之入道,芳官之出家”都“非解脱也,求偿其欲而不得者也”。
金钏、司棋、潘又安、尤三姐虽都以惨烈的方式结束生命,实际上他们都对人世充满眷恋,只是因为所求不可得才选择了离世,包括出家的芳官和柳湘莲,只要他们心中还存有“生活之欲”,就不可能得到真正的解脱。
为什么贾宝玉、惜春、紫鹃三人能得解脱?王国维把解脱分为两种:“一存于观他人之苦痛,一存于觉自己之苦痛。”
前者之解脱,如惜春、紫鹃,是“非常之人”,“由非常之知力而洞观宇宙人生之本质,始知生活与苦痛之不能相离,由是求绝其生活之欲而得解脱之道”。所以这种解脱是超自然的、宗教的。
后者之解脱如宝玉,是“以生活为炉,苦痛为炭,而铸其解脱之鼎”,是自然的、人类的、壮美的。也因此,《红楼梦》的主人公不是惜春、紫鹃,而是贾宝玉。
显然,王国维最推崇的解脱之道,是实实在在经历过真实的生活、实实在在感受过生活之痛苦而出世,这也正是《红楼梦》的伟大之处。
第22回里,宝钗推荐宝玉听了一支曲子,里面“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意境对宝玉产生了很大影响,以至于后来他和黛玉、湘云吵嘴后,再想起这支曲子,觉得他顿悟到了人生的虚无本质。再加上他之前看《庄子》里有“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悠游,泛若不系之舟”——这世间总是聪明而敏感的人更操劳更忧虑,而那些无欲无能者却能一辈子饱食终日,“泛若不系之舟”。这些都让宝玉觉得自己领悟了某种虚无的境界。
这一类诗词特别能打动青春期的人,因为看似有一种对人生很高明的总结,提供了一种境界,那就是让心境绝对自由,不受日常琐碎烦恼羁绊,过于努力上进都是庸人自扰。所以宝钗说“这些道书禅机,最能移性”。
宝玉开始大言不惭地写“谒”:“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这段话的意思是:证明来证明去,最后才发现人生没有什么东西是可以证明的,等到明白“无可云证”时,才达到了某种境界。
但聪明的黛玉续了一句话就让宝玉傻眼了。黛玉说:无立足境,是方干净。接着宝钗又讲了慧能和神秀的那两段著名的谒语,黛玉的“无立足境,是方干净”,相当于慧能“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那个境界。
所以这又给出了一个无解的问题:人生天地间,如何能做到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无立足境,是方干净”的话,出家又何尝能做到?那不过是换了个寺庙修行,或是换了个地方云游而已。
既如此,身在闹市之中,和身在古刹之中,又有什么分别?
活在市井中,却有着超脱世俗之心,这才是真的“出家”。
德国导演文德斯的电影《柏林苍穹下》,描写了一个天使的故事。天使不带任何喜怒哀乐地旁观着柏林两千年来的历史变革和当地人的悲欢离合。只要他一直扮演旁观者的角色,就可以作为天使永生。但后来天使爱上了人间的女子,他舍弃了旁观者的角色,渴望拥有生命,哪怕这种人生只有一次而且充满了琐屑的烦恼,会流汗也会流泪、流血,他也愿意义无反顾地投入人世中,真正体验一次。
这是反向的选择,也许是基于不同境遇的人会相互艳羡。但明知会伤痕累累,明知要经历一切痛苦和绝望也要投身人世,这是勇气,也是另一种勘破。
《金瓶梅》第66回里,黄真人念诵了一大篇经文,来超拔十类孤魂,为我们描述了种种职业和类型的人在人间的苦楚和死亡原因,如“坐贾行商,僧道云游士,动岁经年,在外寻衣食。病疾临身,旅店无所倚”。
在这里,每一个职业不再分高低贵贱,都是让人一声叹息的各种孤魂,似乎实现了某种真正的平等,那就是世人皆苦,苦于欲望、得失、爱恨、冲突和烦恼。
庄子曾开过一个药方:“有人之形,无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于人,无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
有人之外形,能够和光同尘,不脱离大众,不与世俗对立,但又能够超越人之常情,超越一般俗人的欲望、谋算、挣扎,活在人群中,活在市井中,却有着超脱世俗之心的“无人之情”,这才是真的“出家”。
但这样的药方开自老婆死了要“鼓盆而歌”的庄子,又有点让人担心这“无情”是冷酷无情,所以这药方不如庄子的另一种说法更让人接受,他认为真正的强大在于“不争,故莫能与之争”。或者像李白开的药方那样:“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古人的潇洒就在于此,像女娲一样,将人生像泥团一样随手捏合,轻描淡写。能在心灵上俯瞰世界的他们尚且“人生在世不称意”,蝇营狗苟活在其中的我们,不过偶尔用这些药方放松一下罢了。
《红楼梦》第117回中宝玉问癞头僧:“弟子请问师父可是从太虚幻境而来?”那和尚道:“什么幻境,不过是来处来,去处去罢了。”
这是癞头僧的超脱之处,修行这件事,在人世间没有什么幻境,不过是来源于生活,也隐没于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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