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梭在《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梦》里写道:“对我来说,在这个世界上,一切都结束了。人们从此既不能对我有所助益,也不可能对我有所不利。在这个地球上,我既不希望什么,也不害怕什么……虽然成了一个可怜的倒霉鬼,但却和上帝一样,对世上的万事万物都无动于衷。”
做到无动于衷相当困难,对于大部分人来说无异于自欺欺人,但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即便在真正孤独者的画作中,我们仍能感受到饱满的热情,或是由衷的绝望,不论这种情感是怎样的,都源于真挚的心灵,这就显得弥足珍贵了。
爱德华·霍珀:除了当下,让我去哪都行
生于纽约,爱德华·霍珀就像这座城市一样充满了(形式上的)现实主义色彩,任何人看见他的画作,都清楚这位画家绝非以漫无边际的想象力闻名于世。他对于摆弄色块、线条和抽象概念没有兴趣,而更热衷于充当一位洞悉人性奥秘的纪实摄影师,用颜料“拍摄”出种种被忽视的生活秘辛。
霍珀抓住了人类的痛点,他的画作里没有戏剧性的场景,但日常生活中的悲剧性却被他逮了个正着。正如波德莱尔在《巴黎的忧郁》中所描述的:“厌倦和巨大的悲伤后面,充塞着雾霭沉沉的生存。”
作为波德莱尔的忠实拥趸,霍珀对这句话心领神会,人们几乎可以从他的每一滴颜料中看到这样的人类生存境况:戴着黄色软呢帽的女人在咖啡馆独自喝咖啡,窗外一片漆黑,她神情落寞,就像刚和未婚夫吵完架;空荡的房间里,一个女人坐在床上向窗外望去,她对清晨的美好阳光无动于衷,这幅画的每个角落都在透露某种压抑之中的渴望,她像在懊悔自己过去的某个决定,又像在等待着什么事情发生;男人坐在沙发上,身子前倾读报纸,女人则在桌子的另一边出于无聊而摆弄琴键,看得出她的心思全然不在弹出一首美妙的乐曲,更像是在无可奈何地发泄不满,但这种负面情绪被她小心翼翼地克制住了,男女之间像在冷战,也可能感情早已荡然无存,每个人都已秘密地心有所属。
有趣的是,霍珀画作中的场景真实得令人尴尬,几乎我们每一个人,都曾有过这种隔绝的、不可言说的人生时刻。阿兰·德波顿写道:“我们会发现自己同他人之间的共通性远远超出差异性。”
往深里探究,这些画作中的人物看上去各个都想逃离当下,但正如“人生而自由,但无往不在枷锁之中”这句世人皆知的言论一样,我们出于种种原因,被现实所困,只能接受命运无声的指引。但这种莫大的悲剧,又轻浮地藏匿在每个人最单纯的日常生活中,一切看上去都还不错——比如一个家庭和睦、有一对双胞胎、似乎站在人生巅峰的美丽女性,或许会在某个下午茶的时刻忽然感到不可遏制的痛苦,因为没人知道,她之所以能够如此贤惠、从不像其他女人那样嫉妒心强烈,完全拜她不爱自己的丈夫所赐,尽管她备受煎熬,却仍能将这一切小心地隐藏在美味的晚餐以及嘘寒问暖背后,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另一方面,一些评论家坚定地认为霍珀的作品具备时代精神,反映出大萧条时期美国人“空前的压抑和沮丧状态”。这些评语听上去比大萧条本身还要令人沮丧,评论家总是高估时代对个人的影响,或者艺术家对时代风貌表达的渴望。霍珀对描画特定时期的现实兴致不高,他更感兴趣的是“永恒的人类境况”。
这些画作,不论是放在30年代的大萧条,还是2008年的金融危机,或者欣欣向荣的盛世光景中都说得通。个人的命运虽然不可避免地受时代牵引,个人却又可以轻松做到与时代隔绝。即便是身处战争前线的士兵,如果想要在交火之后的无聊时光里,窝在战壕欣赏一下雷杜德的植物学图谱也用不着大惊小怪,这完全可以出自单纯的兴趣,而不是为了平复战争引发的心慌意乱,即便他在便利店上班也会这么做。
安德鲁·怀斯:独自一人不代表孤独
没有谁比安德鲁·怀斯更会表现孤独和乡愁了。若是墙上挂了怀斯的画作,那么手捧一本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再合适不过,准保让一个人的血液都散发出忧郁的味道。他的画作中,屋外悬挂着的破旧纱质窗帘被风刮进室内,窗外满是田野、森林和湖泊。这幅画里空无一人,却产生出比人类的情感还要高贵神圣的东西:大自然庞大浩渺,田野、森林已经沉默地存在了千百万年,人类身在其中,却对自己的命运无计可施,生活还是该怎样欢乐就怎样欢乐,该怎样痛苦还怎样痛苦。面对自然,人们巴不得自己能变成西奈半岛的蹄兔,或北美洲快乐的浣熊,每日不过是为食物而烦恼,那将是多么美好呵,人生又将是多么简单!
The Cloisters, Andrew Wyeth
1917年7月12日,怀斯出生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州的查兹福德,每年夏天,怀斯一家都会去缅因州消夏。他痛恨旅行,致力过一种现代隐士般的生活,而这正是他的灵感来源。在他的作品《婚姻》中,卡尔夫妇正在一起睡觉,他们是怀斯在查兹福德的邻居。这是一个清晨,窗户外是干枯的树枝和草地,卡尔夫妇盖着一张粉橘色的被子,看上去既亲密又疏远。人过中年,激情和爱欲早已消失殆尽,剩下的是一片乏味的安详。不论从哪个角度思索,这种略带遗憾的亲密关系正是婚姻的写照,是彻彻底底的写实。
但有一个人无情地嘲讽了人们对怀斯作品的刻板印象。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的主管托马斯·霍文在2006年撰文:“我仰慕他——但完全是出于一些错误的理由。我认为他根本不屑于什么美国式乡愁,他压根就是一个强硬、不知妥协的狗娘养的画家,一辈子执着于记录那些来自宾州和缅因州的人和风景,这些地方的人本身就是一些强硬的混蛋,包括我在内。”
霍文丝毫不认同怀斯的画风“细腻动人”,相反,他用“外科医生的手术刀”来形容怀斯的笔触,“它们简洁干脆,与多愁善感无缘”。
对于怀斯的追随者而言,哪怕是这样隐晦的夸赞都让人难以消受。他们坚信画作中的原野、壁橱、面无表情的女人以及粗糙的岩石,无不在诉说一个个催人泪下的凄美故事,毫不理会这些元素是否会“过于甜腻”,而是一个劲儿地享用怀斯牌伤感套餐。
但是,狂热的仰慕者仍然选择遗忘掉他们所深爱的画家的顽固特质,尽管这个大名鼎鼎的现代隐居士已经不可思议地做到了“足不出户”(他几乎从不前往宾州和缅因州以外的其他地方),而且在追随潮流这方面,怀斯更是倒行逆施。他声称自己“从未看过任何抽象主义的作品”,而这一流派不仅发源于美国,更是几乎横扫二战后期的西方美术界,但他就像若干年前抵抗智能手机的人一样立场坚定。《纽约时报》记者问他为何如此反感当代艺术圈,他径直说道:“我有我做事情的原则,而这挑战了他们(艺术圈)、威胁了他们。我对这个圈子所宣扬的那套深刻的艺术思想没有兴趣。”
Coot Hunter, Andrew Wyeth
“我的确会想很多,或是梦见那些存在于过去和未来的事物——像是永恒的岩石和山丘,以及所有在这些地方存在过的人们。我认为只要是带有冥想特质地、静默地表达一个单独的人物时,人们都会认为这很伤感。我们难道已经无法接受独自一人了吗?”很显然,怀斯把“独自”和“孤独”分得很清楚,但数量可观的人正是由于分不清这两者之间的区别而追捧他,这简直让人啼笑皆非。
卡斯帕·弗里德里希:画出内心的风景
有些人生来就郁郁寡欢。德国浪漫主义画家卡斯帕·弗里德里希正好具备这样的天性。对于只想快乐度日、享受浮世人生的人来说,这无异于一个命中注定的悲剧。但对于有天分的一小撮人而言,这带来了惊世骇俗的洞察力和神赐般的恩惠,他们的作品得以敲醒凡夫俗子的脑袋瓜,让凡人领悟到这个世界深沉的奥秘,即人类的内心是何以浩瀚如宇宙的。
这听上去不免宏大得有些耸人听闻,但这正是弗里德里希、怀斯以及霍珀这类艺术家的荣耀所在。世界上的大部分人自愿沉溺在琐事之中,他们抱怨连天,却没勇气也没能力逃离苦海,最终只得庸碌一生。但如果能够欣赏一下这些画家的惊人之作,对我们的精神世界仍是大有裨益的。
从很多方面来看,弗里德里希都无愧于他的德意志血统。他的作品被雾、海洋、森林、形单影只的人、墓地和十字架所占据。海涅在《论德国》里写道:“德国的神灵是一种‘从血和雾中产生、阴险地向我们狞笑的怪胎’。”而他的作品,虽不至于到“怪胎”的地步,但绝不会让一个人感到轻松。
“画出内心的风景”,是弗里德里希的艺术哲学。这使得他的画作不仅写实,且更为奇幻。在他的代表作《云端的旅行者》中,一个穿着考究的男人站在山顶上,手握拐杖,被云雾和山峰包围,显得骄傲而狂妄,似乎这一“胜利时刻”为他所独享,但又因为无人知晓而有些落寞;另一幅曾经引发争论的作品《海边僧侣》中,形单影只的僧侣背对着观者,在巨大的黑色海洋和深蓝色天空的包围下,像要被大自然吞噬殆尽,但由于崇高的内心世界和精神力量,他又是不可战胜、不可藐视的。
不论对于那些终其一生逃避孤独的人,还是对与世隔绝显示出贪恋的人,都是不幸的。究其原因,都是出于对安全感匮乏的恐惧;唯独一种状态,是值得我们去追求的。而这一点,卢梭在《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梦》中早已表达:“如果世间真有这么一种状态:心灵十分充实和宁静,既不怀恋过去也不奢望将来,放任光阴的流逝而紧紧掌握现在,不论它持续的长短都不留下前后接续的痕迹,无匮乏之感也无享受之感,不快乐也不忧愁,既无所求也无所惧,而只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单单这一感受就足以充实我们整个的心灵;只要这种状态继续存在,处于这种状态的人就可以说自己得到了幸福——不是残缺的、贫乏的和相对的幸福,而是圆满的、充实的、使心灵无空虚欠缺之感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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