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婴传

2016年第13期 | 总第470期

去年12月,为了筹备新书《巨婴国》,心理咨询师武志红在微博上发起了一个小调查:“您所知道的经典巨婴形象有哪些?”在他看来,最经典的巨婴,当属宫崎骏作品《千与千寻》中汤婆婆的孩子。

网友们的回答五花八门:1.历史人物,如蜀汉后主刘禅、明武宗朱厚照、末代皇帝溥仪;2.影视形象,如美剧《生活大爆炸》中的谢耳朵、电影《活着》里的福贵、电视剧《激情燃烧的岁月》里的石光荣;3.文学形象,如贾宝玉和薛蟠(前者是好巨婴,后者是坏巨婴)、金庸小说中的老顽童周伯通(其实桃谷六仙也算)、张爱玲小说《花凋》里川嫦的父亲(书中形容他是“酒精缸里泡着的孩尸”)、《丰乳肥臀》里四十岁还在吃奶的男主;4.动漫形象,如日本导演今敏作品《红辣椒》片尾出现的巨婴、漫画家伊藤润二作品中经常出现的坏小孩;5.现实人物,如凡事找妈的“我老公”、把自己比作蜂王的“我公公”,等等。还有网友提出,自称“宝宝”是不是也是现代人巨婴心态的一种体现?

综上所见,人们在使用“巨婴”一词时,多带有负面色彩。其实,我们可不可以用一种中立的态度去看待“巨婴”这一群体?正如网友提及贾宝玉和薛蟠时需要区分前者是好巨婴、后者是坏巨婴,巨婴固然有着幼稚、自大狂、担不起责任等毛病,也有着永远保持好奇心、童心不泯、反权威(比如《皇帝的新装》里那个勇敢说出真相的小孩)等正面意义。

巨婴是一个涵盖不同表现、不同价值观的族群,其中有一拨,天生自带“无害、无用、无污染”属性,不懂或不care人情练达、仕途经济,活在自己的世界和时间轴里。这样的巨婴,堪称当今社会的一股支流,尚属少数派。

“能在这个功利性的世界里,像个孩子那样活着,难道不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吗?”

巨婴,国外心理学家称为Big Babies或King/Queen Babies,语义稍有不同:前者强调巨婴幼稚化的一面,后者则强调巨婴自大、自恋的一面(武志红定义为“全能自恋”)。与它相关的概念有Kidults(孩童化成人)、Grups(装嫩族)、Peter Pan Syndrome(彼得·潘综合征)等。这几个概念之间有着微妙区别,但有一点是共通的:“我不愿长大!”

瑞士心理学家卡尔·荣格的“原型说”中,有一类原型称为“永恒男孩”(源自拉丁文Puer Aetemus,该词首次出现在古罗马史诗《变形记》中,称青春永驻的儿童神为“永恒男孩”),用以指称心理年龄仍停留在青少年甚至婴幼儿时期,同时对母亲极具依恋的人。荣格指出,和所有原型一样,“永恒男孩”身上积极面、消极面并存:积极的一面,“永恒男孩”呈现出儿童神所象征的新颖性、成长的潜力和未来的希望;消极的一面,“永恒男孩”拒绝成长,拒绝迎接人生的挑战。

在武志红那条微博下,有网友指出,在中国文学形象中可以与“永恒男孩”原型相对应的是老顽童周伯通,他身上兼具道家返璞归真的孩童与拒绝长大、不敢独立、不敢负责的“巨婴”这两种人格。

周伯通的赤子之心,得到了金庸的肯定。在《射雕英雄传》的结尾,黄药师说道:“老顽童啊老顽童,你当真了不起。我黄老邪对‘名’淡泊,一灯大师视‘名’为虚幻,只有你,却是心中空空荡荡,本来便不存‘名’之一念,可又比我们高出一筹了。东邪、西狂、南僧、北侠、中顽童,五绝之中,以你居首!”

而他的好玩,更令人印象深刻。知乎用户林二分析道,周伯通的会玩,以左右手互搏为标志,只有爱玩的孩子才能想出这种玩法;有人说他在感情上是渣男,但他在男女之事上,始终是小孩心性,见了瑛姑就逃,后来相见时,问瑛姑的第一句话居然是孩子脑袋上是一个旋儿还是两个旋儿。“放到现在,没有人会这样度过一生。我们都被要求有专长、有特点,遇到事情之后,拿得出创新见解的人才是精英。周伯通若不是被其他高手推举,也许不会登上那么高的位置。登上了之后,也号令不了群雄,成不了意见领袖。这样的人,如果在我们身边,要被加个标签——没有帮助。”但是,“他快乐呀,能在这个功利性的世界里,像个孩子那样活着,难道不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吗?”

“我今天悠然自得,何必自卑地去尝试那些经验而折磨自己呢!”

日本作家夏目漱石笔下的“高等游民”,则是“无害、无用、无污染”的典型例子:他们在经济上有所依附,有较高的文化素养,不需要任何社会职业也能活得很好。

“高等游民”一词首次出现在夏目漱石小说《春分过后》中。小说中,松本恒三自称“我是个地地道道的游民”,和那些对社会有要求的人比如田口,就不是自己这种“高等游民”。小说主人公须永表示,松本之所以成为“高等游民”,“是沾了财产和年龄的光,是幸亏有了点学问、见识和修养”。须永自己又何尝不是?正是有了经济基础,高等游民才得以超然于社会之外,以旁观者身份出现。

夏目漱石本人不算高等游民,但他的小说中,却不乏此类形象。《从此以后》中的代助,被描述成一个“生来就对万物抱有怀疑的直率和敏锐的人”,父兄为实业家,他本人大学毕业后衣食无忧,年届三十仍不愿工作(简直就是太宰治嘛),基本丧失了社会属性,因此可以尽情吐槽:他不愿工作是因为对社会不满,“这不能怪我,要怪社会,是日本对西洋的关系决定着我不能有所作为……”还有,以前“爱为别人哭泣”的他渐渐流不出眼泪了,“这倒不是说现代社会不要眼泪,而是现代社会的精神是不许人们哭泣,肩负着西方文明的重压,在剧烈的生存状态中喘息着,挺立着,并真正为别人而哭泣的人,代助至今未碰到一个”。这种超然的旁观者角色,无疑是一个社会所必需的。

代助的不入世,可以说是一种逃避,也可以说是对社会的一种不满和反抗。他是以自己的批判精神为傲的。高傲、内心强大的他认为自己不会轻易被社会降服:“我今天悠然自得,何必自卑地去尝试那些经验而折磨自己呢!”在坚持自我和服从社会规则之间,他当然选择自我。最后他放弃高等游民身份,也是因为坚持自我:他拒绝了父亲为他找的白富美,而是顺从自身的情感,跟初恋三千代结合。

到了当今的日本,则产生了互联网时代的新高等游民。日本作家三浦紫苑的“真幌站前系列”中,被多田收留的行天,就是一个常人难以理解的奇葩男:他没有父母、没有家庭,甚至没有性经验,更谈不上存款。“那些人没有面子好维护,也没有财产好保护,除了‘顺理成章’之外,找不到别的行动原理。”这是行天的夫子自道。多田则这样表示:“就算面临外星人入侵,全世界的人都恳求说能拯救地球的只有你了,请为我们战斗吧,但只要没那份心情就会断然说‘不要’的,大概就只有行天了。”

外面的世界,跟他们无关。正如村上春树作品《挪威的森林》中男主渡边所说:“我觉得自己周身仿佛紧紧贴上了一层薄膜。由于薄膜的关系,我无法同外界相融无间,而同时他们的手也无从触及我的皮肤。我本身固然软弱无力,然而只要我处于这种状态,他们在我面前也同样无能为力。”

“长大有什么意思呢?聪明得像个严丝合缝的笨蛋。”

在刚刚闭幕的上海电影节上,导演李安的一番话让人们恍然大悟:原来他也是“巨婴”啊。他表示,对于年轻的电影工作者,最重要的是不要让他们长得太快,不要拔苗助长,而是让他们自然生长。他自己则是36岁才开始导戏,“现在回想起来,我蛮感恩自己是一个晚熟的人”。“我现在60多岁了,摸摸良心,还是个小孩。医药很发达,大家都能活很长,到七八十岁还能工作,急什么呢?”

儿童和成人的区别,就在于好奇心和想象力。身为成人,却有着一颗赤子之心(明代思想家李贽称为“童心”,认为“童心”即“真心”“本心”),因此有了一种反差萌——这正是巨婴型人物迷人的原因之一。

如何保持童真?采访过艺术家马良的记者邢人俨写道:“我试着归纳出马良如何保持童真的法则。他不必读过很多童话,不必玩过很多玩具,不必被很多人宠爱过,但他曾拥有过一个完整的只属于自己的世界,一些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干过坏事,受过委屈,拿手背偷偷抹过眼泪。最后,他年纪渐长,却离童年越来越近,并不是因为他记性太好,而是因为,那就是他最想回到的地方呀。”

马良著有《人间卧底》,在书中他说道:“如果我现在告诉你,脱下外套,把后背穿前面,纽扣扣后面,你就能马上回到童年,你会那么干吗?当然不会,所有无趣的成年人都不会这样干的。”马良选择不当无趣的成年人。朋友柏邦妮评价他,“长得像《阿拉丁神灯》里的神灯巨人,其实他心里面有一个很天真、很容易流泪,又很容易好奇、冲动、感动的那样一个小朋友”。

学者孙隆基在《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一书中指出,西方的存在主义者认为,一个人只有摒弃所有社会角色,并以“自我”为基地,他的“存在”才开始浮现,否则就成了没有自己面目的“无名人”;中国人则认为,“人”只有在社会关系中才能体现,他是所有社会角色的总和,如果这些社会关系都抽空了,“人”就不复存在。在这种对“人”的设计下,孤零零的“个人”在中国社会就成了很难设想的事物,没有得到“人伦”关系的“定义”,他总是给人“未完成”的感觉——“我行我素”“一意孤行”“孤男寡女”都带有贬义。因此,在坚持自我和服从于社会规则之间,多数人选择了遵从规则——至少自己和别人没有什么不同,就好像买了保险一样令人安心。

很多人在年轻的时候就死去了,因为他们不过是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一些人则保有自由的灵魂,越活越年轻。这个无情的世界,需要“热情的蠢货”(马良语),“长大有什么意思呢?聪明得像个严丝合缝的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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