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善于塑造巨婴形象。在中国的文学之林里,有若干著名的巨婴,他们聪明、俊秀(外形上普遍以传统说法中的“小白脸”形象出现——若没有外形优势,这一类人群的魅力将大打折扣),没有谋生手段及能力,没有明确的生活目标,有祖荫庇护,率性而为,任情任性,为自己的所爱而活,无论这爱是什么。
巨婴们普遍的特点,用《围城》里赵辛楣评价方鸿渐的话来说,就是“不讨厌,但全无用处”。
中国传统文化和文学史上那些我们熟悉的男一号,大多是“不讨厌,但全无用处”的。
最可爱也最有名的巨婴是贾宝玉。他厌恶仕途经济,不思功名进取,在家族中几乎没有说话的分量,只是被娇惯宠爱的后辈;他想保护女孩们,只能通过打掩护、说谎话等小儿科行为。当真正的暴风雨来临,比如抄检大观园这样的场面,他“虽心下恨不能一死,但王夫人盛怒之际,自不敢多言一句,多动一步”(《红楼梦》第七十七回)。
金钏因为跟他闹着玩而被逼跳井,他也只能通过哄金钏的妹妹玉钏尝一口莲子羹来做一点情感补偿;晴雯含冤而死,他不过洋洋洒洒写一篇《芙蓉女儿诔》来事后祭奠,却没想过不识字的晴雯就算是生前也会不以为意;薛宝钗和湘云劝他结交仕途中人,他反感,翻脸驳斥;探春开源节流、兴利除弊的改革,他也并不赞成。他希望实现和追求的,都没有能力真的去实施。
所以作家王蒙说:“不论从历史的、社会的、家族的角度看,从实践的、行动的、实用的观点看,贾宝玉一无用处。他不会劳动也不会剥削,不会赚钱也不会用钱,不会创业也不会守业,甚至不会弄权仗势逞威风。他不会行善也不能作恶。他不懂事业、不管家业,不需要也不思虑职业又绝不治学……在历史上、社会上、家族中他实际上没有位置不是角色。他没有任何人生的使命。”
这几乎是给中国文学史上的巨婴们下了一个普遍的定义。
中国传统文化和文学史上那些我们熟悉的男一号,大多是“不讨厌,但全无用处”的,无论是只会进京赶考的书生,还是被狐仙、田螺姑娘拯救的农夫,都让人想到“百无一用”这个词。
从陈经济、贾宝玉到方鸿渐,我们的文化土壤产出不少巨婴。
为什么我们的文化土壤特别适合巨婴的生长?
贾宝玉成为巨婴的背后,是贾府男人强大的不作为传统。贾政虽有心维护正统,却一无所为,其他人要么声色犬马、骄奢淫逸,要么炼丹求仙、寄生享乐。在贾府这种整体消极颓废的大环境下,宝玉又备受贾母、王夫人和凤姐等人的宠爱,可以逃学,可以逃避官场社交,又没有生存压力,不会为了生计而丧失尊严和生活情趣,他被最大限度地保护了自我。
贾宝玉、陈经济(《金瓶梅》里的人物、西门庆之婿)这样的巨婴毫无谋生能力,离开家族的庇护就会寸步难行。贾宝玉在家道中落后几乎沦落为乞丐,陈经济被吴月娘赶出家门后做过更夫、乞丐、道士,甚至沦为叫花子头目的男宠。
但他们无论境遇如何,却仍是颇受女性爱慕的男神,贾府里除了鸳鸯、龄官等有限的几个人之外,几乎个个都喜欢宝玉。
《金瓶梅》里西门庆虽然是绝对的男一号,但除了李瓶儿、吴月娘这有限的几个人对他算是有真心,潘金莲、王六儿、郑爱月、李桂姐等人对他的逢迎里,大多充满赤裸裸的利益诉求。
但陈经济不同。从他作为女婿寄居于西门府开始,潘金莲、春梅对他就只有性爱的需求。在他日后的不堪境遇里,春梅、韩爱姐等人对他始终不离不弃。他惨遭横祸,暴死之后,其妻葛翠屏一心守节,韩爱姐更是割发毁目,誓不再配他人——这样决绝、强烈的感情,让她成为《金瓶梅》里最为独特的一个。但读者还是忍不住纳闷:为陈经济这样一个人,值得吗?
《围城》里方鸿渐看似一无所长、诸事不顺,却被鲍小姐、苏小姐、唐小姐、孙柔嘉等人先后爱慕,正如方鸿渐前丈母娘所说:“瞧不出你这样的一个人,倒是你争我抢的一块好肥肉。”
这些巨婴,作为潜在的,或实际已经是的loser,他们有什么迷人之处?
首先,当然是他们有时间、有机会、有心情混迹于闺阁,了解并体谅女性心理。直男癌的特点他们几乎都没有。直男要么过度理想化女性,发现她们身上的缺点后,又会走入另一个极端,嫌恶、惊诧、嘲笑、贬低,不依不饶。比如直男癌晚期患者李敖,和影星胡因梦相恋时觉得她“又迷人又迷茫,又优游又优秀,又伤感又性感,又不可理解又不可理喻”——怎么看怎么好,日后却将她便秘时如厕的场景不断描述,并将这作为不再爱她的理由,“在节目里骂了我几十年”。胡因梦遇到这样的男人,只能问问自己“啥时候瞎的”。
但贾宝玉这样的巨婴在女人堆里长大,他了解她们的各种缺憾、脆弱与无奈之处,所以他能体谅袭人的虚荣好强、晴雯的尖刻锐利、黛玉的猜疑多心、湘云的孩子气,甚至是尤氏姐妹的轻浮放浪(他不是不知道,所以当柳湘莲问他她们是否不干净时,他没有否认),他对每个女孩都充满了爱护和怜惜。这才是真的暖男,他包容她们的不完美,怜惜她们的不如意、不得志。
这样的人,有暖男的暖,有段子手的诙谐,有文艺男的敏感忧伤,被女人们热爱又有什么奇怪?
方鸿渐的暖也与之类似。赵辛楣这样的“绅士”是在举止上彬彬有礼、礼貌周到,但对自己所爱之外的女人,他有着火眼金睛的洞察力。这样的火眼金睛让他一眼看穿孙柔嘉“千方百计”让方鸿渐落入情网的伎俩,但这又何尝不是因为他对孙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旁观者的刻薄?而方鸿渐之所以上孙柔嘉的当,一方面固然是因为他不如赵辛楣阅历丰富,看人看事老练毒辣,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的心柔软,能怜惜、体谅和他们一样要经历长途跋涉之苦的孙柔嘉。
他婚后再次和苏文纨相遇时,备受苏的刻薄奚落,但他选择了沉默以对,没有丝毫反击。事后他闷闷上车,心想,“自己从前对不起苏文纨,今天应当受她的怠慢,可气的是连累柔嘉也遭了欺负。当时为什么不讽刺苏文纨几句,倒低头忍气尽她放肆?事后追想,真不甘心”——此时他想的也不是自己的面子,而是连累孙柔嘉受了欺负。虽然嘴上有时不免刻薄,但若论起心肠柔软来,方鸿渐比得过《围城》里所有的男女。
他们也更加真性情,能完好地保持着自己的内心世界。世事多艰,能按自己的心意活着不容易,每个人都在各种处事规则里“无规矩,不成方圆”。但在贾宝玉那个时代,他比旁人能更自由大胆地表达对异性的爱慕和关怀,他被宝钗称为“富贵闲人”“无事忙”,说明他忙的,恰恰是他自己想忙并愿意忙的事情,而不是迫于生活压力、迫于家族使命、迫于社会道德去忙。他的生活,远比其他人更自由,更人性。
他们也被作者赋予了更大的空间去展示真性情。宝玉那些对于相聚、离别、死亡和爱情的思考和内心独白,总能深深打动读者。而方鸿渐的敏感和善于观察,让他多有聪明的妙语。放在今天,他一定是个爱发微博和朋友圈,广受网民欢迎的段子手。他又是个事事不顺的loser,最拿手刻薄他人和自嘲。他那种因为聪明而容易看透、容易灰心、容易伤感的性格,也是最受文青欢迎的男神特质。
总之,他这样一个人,有暖男的暖,有段子手的诙谐,有文艺男的敏感忧伤,被女人们热爱又有什么奇怪?
自然,作为巨婴,这些人的下场普遍惨淡。这也不难理解,没有谋生的手段和本领,没有处理人情世故的心思,甚至连争取自己的基本地位和权益的想法都欠奉,这样的巨婴,很难有善终。但恋爱中的女人,谁又有足够的智商去考虑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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