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冷淡风入侵

2015年第23期 | 总第456期


电影《极恶非道2》中,北野武扮演的黑社会大佬大友冷冰冰地拒绝了有着龙文身的陪侍女郎:“没看到我是性冷淡吗?走走走……背上有条龙我也没兴趣!”


大友并不真的是性冷淡,他是在用“我是性冷淡”这个说法,来表达一种生人勿近、“除了性,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的气场,很冷,很酷。


这大概是“性冷淡”从一个医学术语转变为一个形容词,或者一种修辞法的原因,即用一种调侃的说法来表示态度。“性冷淡”一词的转型最早出现在时尚界,被用来传达近两年大热的简约、中性的“normcore”风格给人的直接观感。比如一财记者许诗雨用“纸片感、表情刚毅感、淡漠感、leave me alone感、宁愿人缘差也不做开心果感”来描述身着“normcore”风格服装的当事人们,最后,这些感受被她归结为一个词——“性冷淡感”。


与“性冷淡感”或者说“性冷淡风”同时出现的高频词,包括极简、中性、高冷、“禁欲系”等。如今,它已经不仅限于时尚界使用,而开始进入其他界别,成为一个热词:娱乐界——“霍建华:演技棒绯闻少对粉丝好的……性冷淡派”(某微信公号);IT界——“网易所有的产品都透着一股自然生长的气质,伴随着性冷淡风格的运营”(网易某员工);文学界——“为什么文学史上若干智力超群的著名角色,多是性冷淡?”(知乎某匿名用户);音乐界——“蔡健雅丁薇曹方等才女发片 音乐圈刮性冷淡风”(腾讯娱乐乐评作者单车);旅游界——“充满性冷淡风的千年古村——太湖西山明月湾”(携程网某作者),等等。


一个词汇成为热词的背后,往往代表着一定的社会风潮。“性冷淡风”首先是一种时尚潮流,由此延伸开去,它可能代表着一种审美方式、一种价值观,乃至生活方式。“有人喜欢热呵呵,有人喜欢冷冰冰”,美国作家林·拉德纳小说中的这句话,简直是“性冷淡风”现成的slogan。



“normcore”就是去性别化、去个人化和去风格化。



“性冷淡感”对应的是“性感”,而时尚界的“性冷淡风”所反映的,是服装的去性别化、去个人化和去风格化。


在男权社会里,男人们通过着装来确立自己阳刚、正统和威严的形象,女装则着重体现女性身体特征(强调胸、腰、臀部曲线,也就是所谓“性感”)。当今社会,两性日趋平等,反映在时尚上,就是中性化潮流的兴起。相比较来说,女装在中性化的方向上走得更远,男装则进展缓慢。以“normcore”风格而言,值得玩味的仍然是女装方面的进展:女性不再“热呼呼”(“风情万种”、“性感撩人”),而是“冷冰冰”(刚毅、独立、自主),而且,这种“冷冰冰”没有遭到抵制,反而被视为有“高级感”。


正如知乎用户“灯芯与沼泽”所说,“刻意忽略女性自身线条的简约风,从某方面来说,它让女人似乎看上去更加powerful,不可侵犯,不自觉地散发着男性力量”。至少从个人形象上,女性表现出摆脱男性附庸地位、争取平等权利的努力。“灯芯与沼泽”还说,希望将来“女性不用通过这种方式来显示出自己想获得的话语权和人权”,“即使是不穿简约主义,即使是不标签自己‘性冷淡’”。


另一名知乎用户“瓶子”则将自己选择“normcore”风格的原因归结于价值观:“希望生活简单但有质量;在人群中不哗众取宠,甚至刻意普通;把最精致的东西隐藏起来一些,在平常生活里带来惊喜;普通但不庸俗,思维保持独立不盲从。”因此,衣着往往以基本款(也就是“normcore”中的normal)居多,“不喜欢身上有各种图案、铆钉等装饰性东西,因为这代表了一种价值取向和文化认同,甚至外露的logo也在表达一种追随。所以无印良品(MUJI)几乎是唯一选择”。


正如德国美学家沃尔夫冈·韦尔施(Wolfgang Welsch)所说,消费者“实际上不在乎获得产品,而是通过购买使自己进入某种审美的生活方式”。那些选择“normcore”风格的人,实际上是在用衣服说话:表达诉求、表达价值观、表达审美,总之,是有追求的。而且,既然是当作一种审美方式,在细节上就得十分用心——他们都是低调的完美主义者。



“极简主义”还是“性冷淡风”?



美国学者托尼·朱特在《沉疴遍地》一书中指出:“我们今天生活的方式中有某种根本性的谬误。三十年来,我们把追求物质上的自我利益变成了一种美德。”物质至上主义使人们为“物”所累(忍不住地买买买),再加上沉湎于各种资讯中(发誓再刷十分钟手机就上床睡觉,结果变成n个十分钟),人就会焦虑,希望摆脱这些制约。学者们给出的解决方案就是:重提密斯·凡·德·罗的less is more,即“少就是多”。


这正是“性冷淡风”一说从时尚界迅速扩展到其他领域的背景:在这一说法出来之前,其他领域如设计、建筑、家居、餐饮等早就在做同样的事,只是它们通常被称为“极简主义设计/风格”。一些严谨的设计师并不愿意轻率地用这个时髦的“性冷淡”说法来替代原来的“极简主义”,即便是“normcore”,也有人认为不应该用“性冷淡”来调侃它。


密斯·凡·德·罗最值得现代人学习的,是“做减法”的思维方式。他的设计哲学,核心精神就是:设计从功能出发,形式(外观等)是为了满足功能而存在,没有功能性的雕饰统统去掉。这种哲学引申到生活方式上,就是明白自己的核心诉求,舍弃那些多余的所谓“身外之物”。就像《红楼梦》中薛宝钗住的屋子,在刘姥姥看来就跟“雪洞”似的,素净无比,但在她本人看来,并不觉得缺了什么——薛宝钗也是“性冷淡派”的。


写有《设计之美》一书的工业设计师苏志斌则从大脑识别机制来解读极简审美得以流行的原因:人的大脑不能一下子接受太大的数据量,所以,对于不熟悉的东西,如果画面很干净,没有多余的干扰信息,人们往往比较容易给出正面的评价。“比如洁净的桌面上,一支鲜花插在质朴的陶罐里;蒙德里安的红黄蓝格子画;或者iOS 8里那些黑白底的花朵桌面。”画面要素要精简,或者说克制,经过这样克制处理的画面和状态,给大脑带来的数据冲击相对较小;大脑处在一个比较舒服的状态,人们就会下意识地认为,这是美的。


同理,在经历信息的海量轰炸后,人们更愿意接受一些安静的东西。相对于做减法的“极简”,做加法的“极繁”也就是充斥着形式感的审美,在今天就显得累赘、过时。


以公认的“性冷淡风”代表——无印良品(MUJI)为例,诞生于上世纪80年代的它本来是反体制、反潮流的产物:当时日本尚处于经济高速发展期,打出“物美价廉”旗号、追求朴素和简洁的无印良品和急进的时代氛围显得格格不入。但随着90年代初期日本泡沫经济破灭,无印良品的哲学和价值观就显得分外贴心。比如这两条广告语:“饱食铁板烧与鹅肝后,忽而觉得,啊,茶泡饭真好吃,这就是无印良品的感觉。”“简素并不会对豪华自卑。简素中有奥妙的知性、感性,毋宁说是值得骄傲的世界。如果这样的价值体系可以推广,那么可以用尽量少的资源,过更丰富的生活。”



“在经历了上下求索苦苦追寻答案的日子之后,他在自己的家中找到了他梦寐以求的爱与平静。”



说到回归理性、回归自我,不由得令人想起了约翰·列侬。


1975年10月9日,约翰·列侬的小儿子西恩·列侬诞生。从那以后直到1980年12月8日被枪杀,约翰·列侬停止了一切音乐活动,他不再演唱,不再作曲,成了一个家庭主夫。当然,所有人都以为他疯了,脑子出问题了,问他:“你不怀念那个全盛时期的自己吗?”他的回答是:“我现在很幸福。”但是人们却不肯相信,把他隐退的原因归咎于小野洋子。人们宁愿接受与“骨肉皮”厮混的年轻列侬,却不愿意接受透着性冷淡气息的列侬。


倒是约翰·列侬的摄影师朋友鲍勃·格鲁恩说了公道话:“在其生命最后的那段日子里,列侬前所未见地冷静、专注。他的全部动力都来自家庭。他想传达给世界的讯息就是:在经历了上下求索苦苦追寻答案的日子之后,他在自己的家中找到了他梦寐以求的爱与平静。”


写有《下流社会》的日本学者三浦展,在2012年出版的《第四消费》一书中提出:如果说“第三消费时代”是大量生产、大量消费的时代,是消费行为多样化的时代,那么“第四消费时代”则是将消费行为与思考生命的意义相连,或者说是其媒介。也就是说,“第三消费时代”就是托尼·朱特所批评的物质至上时代,在这个时代,人们崇拜巨富及其生活方式;而“第四消费时代”则享受简约生活,不再执着于赚钱和消费——就像生命最后时期的约翰·列侬。


“断舍离”概念也正是日本作家山下英子提出来的。这一概念在中国有不少追随者,因为当他们意识到自己拥有的东西其实是一种负担时,就会开始反思自己的生活方式:首先,丢掉多余的东西;然后,最终目标是,找到更多有意义的事情去做。


阅读完整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