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黑手举起手枪,枪口对着弗航克的太阳穴。
“Toi,espionage?”(你是间谍?)那只持枪的手没动,另一只手晃了晃手里攥着的手机。
2012年12月初,弗航克送10名中国工人搭乘航班飞回广州,他自己则还要在非洲停留一个月。十分钟前,在中非首都班吉的首都机场入口处,一名中国工人掏出手机,向机场一名持枪巡逻的黑人大兵招手、拍照。随后,这名工人被带进了一间小黑屋。同去的,还有11个中国人里唯一能与黑人进行沟通的弗航克。
弗航克没和那个持枪的黑人大兵废话,他只说了两句话,第一句,自己的公司来自中国,是来中非和非洲人做生意一起赚钱的;第二句,自己还要送其他工人赶飞机回中国,请不要耽误太多时间。最后,他从包里拿出一叠钞票,数了数,把10万非洲法郎(约合人民币1024元)塞给黑人大兵。
之后,他和那个拍照的工人走出小黑屋,黑人大兵微笑喊着“Salut”(拜拜),向两人挥手道别。
“以后做动作、拍照注意点。”弗航克松了口气转身对工人说。“丫真黑,想要钱直说嘛!”
这里工作简单,但生活无趣,方圆数十公里内没有任何可供游玩闲逛的去处,需要“耐得住寂寞”。
弗航克刚到非洲就后悔了,特别后悔。眼前的这座城市,准确说都不能称为城市,以一种草莽般的蛮横姿态,颠覆了他过去22年里对于城市的理解:没有摩天大厦和商业综合体,只有土瓦砖房和茅草棚户区;没有购物广场和沿街店铺,只有沿路摊位;没有医院,没有学校,没有公园,没有街区,没有街道。如果那些尘土飞扬、凹凸不平的道路也算公路的话,那这座城市也并不是完全一无是处——至少它还有路能让人通行。
这座名叫博桑戈阿的城市,位于中非共和国(以下简称中非)中部偏西。2012年法语专业毕业后,22岁的弗航克进入广州一家国企工作,和公司签合同前已被告知需要外派非洲,一般3至5个月在国外,回国休假一两个月后继续外派,以此往复。公司在2012年开始布局非洲业务,在中非这个位于非洲大陆轴心的国家,开辟棉花国际贸易。
建造棉花工厂、开拓棉花贸易、做大国际市场,这个公司“投资非洲”的最初设想,确实紧跟当时中国企业“非洲掘金”的步调。据世界银行的报告,1996年,中国在非洲投资5600万美元,2005年这一数字达到15亿,2011年则达到150亿。
开展国际业务,自然需要翻译。与非洲其他20个以法语为官方语言的国家一样,除去本地土话桑戈语,中非人普遍会说法语。法语翻译的招聘在2012年中旬开始被公司提上日程,公司承诺只是短期外派,且待遇不薄,给解决广州户口。弗航克是在大四时从北京飞到广州面试的。面试后的一个礼拜,他接到了录用电话。被派往非洲之前,家人叮嘱他千万要注意安全,而他只是一个劲苦笑摇头:“中非和国内有8小时时差,只要不天天失眠,我就很心满意足啦。”
来到博桑戈阿的第一个晚上弗航克就失眠了。他住在公司租的一栋平板房里——这里有近20个房间,每个睡两人;有两个公用厕所。他和华子住一间,除此之外还有公司外招前来开展业务的20多名中国工人。
“咱俩要不买张票现在就回国?”弗航克枕着手臂说道。华子劝他:“别做梦了,老实待着吧。”
华子比弗航克大一岁。两人同届、同专业但不同校。安徽大学毕业后,华子南下广州,与弗航克同时进入这家公司。公司安排他先来打前站,所以比起才来一天的弗航克,华子显然对这里的情况更加熟悉。弗航克刚到,华子就悄悄告诉他,这里工作简单,但生活无趣,方圆数十公里内没有任何可供游玩闲逛的去处,需要“耐得住寂寞”。
房间里总能见到动物开party,有飞的蝇、跳的虫。有时起夜,冷不防在厕所会看见几只青蛙。
在非洲上班的第一天,弗航克做了三件事:在工地,他帮助四名中国工人向非洲黑人发出开工指令;在办公室,他重看了半本《天龙八部》;在车间,他和黑人工头切磋了彼此的法语。
由于公司在博桑戈阿轧棉厂的建设,数十名非洲人来到中国工厂打工,项目带动的就业岗位相当多元:仅仅是接受技术培训的非洲人,就被分到技术部、行政部等多个部门。弗航克与华子的任务,就是在工地担任翻译。比如说中国工人缺了扳手,要跟守仓库的黑人借;又比如黑人不清楚轧棉具体流程,那么就得一步一步把中方提的意见告诉黑人。
两个翻译每天换一次班。今天去了工地的,第二天就留在办公室处理贸易合同,如此轮换。华子自得其乐,弗航克却渐渐无法忍受。且不说动辄40多度的高温,每次当他用法语和黑人小工交流时,对方或是走神,或是爱搭不理。
“非洲人说的法语其实很乱。”华子这样告诉过弗航克。语法极其混乱,语句词不达意,这是博桑戈阿人给弗航克的最大印象。他们似乎更愿意用桑戈语互相聊天,说法语时总是一个词一个词地往外蹦。以至于多数时间,弗航克需要通过彼此毫无关联的单个词语,来猜黑人们想表达的意义。
他开始用“消极”作为对这份工作的抵抗。他不在乎那些翻译是否字字准确,大体表达清楚也过得去;他也不过问工程进度,只要不发生重大事故就行;他像过去在学校对待法语专业一样对待工作:反正考过八级就成,反正翻译了大意就成。
工作之余,他头一个月在博桑戈阿的睡眠并不好,总是半夜被蚊子咬醒。而且,房间里总能见到动物开party,有飞的蝇、跳的虫。有时起夜,冷不防在厕所会看见几只青蛙,蹦跶蹦跶的,一跃就能跳出纱窗那个疏于修补的洞。
这是一座夜间无光的城市,所有人都赶在太阳落山前回家,太阳落山后,与黑夜作伴。
“你这件衬衫挺好看的,能送给我吗?”工地附近的一个黑人盯着弗航克看了半天,终于鼓起勇气“含蓄”问道。
工地附近,每天都会聚拢不少目光涣散的当地人。公司招聘当地工人的要求特别简单,但那些踟蹰在工地外的博桑戈阿人却极少进厂询问。他们唯一的愿望,是在收工前后或者午休间隙,在工地里捡些废弃物品。
“恐怕不行哦。”弗航克歉意一笑。那个黑人摆摆手,然后转身走开。
到博桑戈阿的第二个月,弗航克跟车去了趟当地市场。在这个据说是中西部最大的集市里,他见到了这座城市原生态的生活:头顶篮筐卖水果蔬菜的妇女走来走去,除了杂技演员,他在国内从没见过头顶这么重的物品也能保持平衡的人。她们背着布袋,里面是探出脑袋左顾右盼,或者吮着手指紧闭双眼的小孩。怀揣粗布大口袋的年轻人挪来挪去,不时还要提防那些“档龄”比自己长的商贩。这里没有固定摊位,所有商贩都是随地摆摊;这里没有市场秩序,每隔几分钟总会发生互相追逐、讨要买卖的场景。市场周围是荒山,近处有十几处稻草搭建的简易住所。不少闲逛者完成购物后直接回到住处,紧闭屋门,一连几天不再出门。
那天弗航克在市场一直待到了黄昏。他发觉原来这是一座夜间无光的城市,所有人都赶在太阳落山前回家。每天,他们在有日照的12个小时里完成主要生产任务,太阳落山后,与黑夜作伴。弗航克住处附近有一个中国人安装的发电厂,附近区域这才有电可用。
他渐渐发现博桑戈阿并不只是工地的轧棉厂、办公室和自己住所那样的简单和无趣。于是每有外出会议或采购活动,他都主动要求前去。他见到肚子奇大的黑人小孩——以前只在照片里见过;他见识过数次黑人罢工——原因仅仅是因为当天温度比前一天高一摄氏度。黑人们赚了钱就辞职,外出享乐,花光了继续打工。博桑戈阿人从来没有存钱的概念,他们要的只是及时行乐。
所有国家都有班吉和博桑戈阿这样的城市,在视觉上给你冲击力,在观念上颠覆你的城市观。
夸张的真实,是博桑戈阿给弗航克带来的最深感受。当地人每天吃两顿饭,很少能见到荤菜。他曾亲眼看到几个当地人在泥土路上围堵一只体型巨大的蜥蜴,然后活剥、煮熟,直接作为大餐享用。这里分雨季、旱季,11月至次年4月为旱季,而即便是5月至10月的雨季,最低温度也在28℃以上。来博桑戈阿满两个月时,他觉得这个地方也蛮有趣的。
不过他和公司同事没能在这座城市待更久。2012年12月10日,中非境内的反政府武装联盟“塞雷卡”突然发难,以中非弗朗索瓦·博齐泽没有履行2007年签署的和平协议为由,枪杀了5名政府兵,随后北部重镇卡加班多罗被占领。由于塞雷卡采取的是“地方包围首都”策略,除首都班吉外的其他城市一时间危机四伏。
30余名员工紧急撤离,搭乘6辆皮卡转移至班吉,临时住在市中心的一处租用别墅里。别墅的设备、配套和周围环境比博桑戈阿的平板房好得多,但工人们暗地里嘀咕,“还是原来那地方住得踏实”。由于首都没有开展贸易业务,他们可以在住处附近走动,但不能超出3公里范围。因为时局不可控,战事随时可能出现。
相比起物资紧缺、设备匮乏的博桑戈阿,班吉简直是另一个世界。它更接近弗航克认知的 “城市”概念:有购物商城、大型医院、街心公园和演艺表演,商店前人来人往,酒吧里不愁客源;还有中非最庞杂的银行金融系统,而且是中非教育水平的高地。很多中非人说,班吉就是他们国家的巴黎。各种肤色的人活跃在各个领域,而不像博桑戈阿,除了当地人就是过来做贸易生意的中国人。
12月26日,数以百计的抗议者、叛乱分子包围了法国大使馆。班吉局势陷入混乱。次日,弗航克与30名同伴乘坐小型客机飞至喀麦隆港口城市杜阿拉避难。12月30日,全体员工从杜阿拉飞回广州。据不完全统计,中非内战已致数百名平民死亡,超过1万所房屋被烧毁,约21万人逃离家园。
回国后,弗航克立刻辞掉了工作。但他并不后悔去了中非。他从没想过非洲大陆中部的两座城市——博桑戈阿和班吉竟成为他毕业后的头两个工作地。比之班吉的现代与繁华,他更怀念的倒是博桑戈阿那种“令人瞠目结舌的真实”。“其实所有国家都有班吉和博桑戈阿这样的城市存在,就像中国有东南沿海城市的发达,也有中西部落后地区的贫穷。博桑戈阿这类城市在视觉上给你冲击力,在观念上颠覆你的城市观。我觉得所有国家都不能忽略这些城市的存在。”
他们为什么去非洲?
基于中国企业大举进军非洲市场的背景,法语专业毕业生外派非洲的概率更高。但能坚持下来的人也不容易。
选择法语作为本科专业后,张博然幻想过毕业后的N种美好出路:去巴黎赚钱,到里昂读研;随性品尝波尔多美酒,还可以出差路过普罗旺斯——但这只是幻想罢了。
像张博然这样的法语专业学生,大抵经历过“梦想摔进事实”的心理落差:大一,他们高谈阔论的是巴黎、奢侈品、雨果和普罗旺斯;大二,开始深入接触拉封丹、乔治桑和太阳王;大三,“择业提前动员会”终结了一切风花雪月的幻想。此后直到大四毕业,他们顶着“外派非洲”的压力,讨论着彼此签约的单位会去“第几类国家”。
一个《法语成为××届本科毕业生收入最高专业》的亮眼标题,一句“为了户口你去非洲熬几年也值得”的谆谆忠告,一份“以后要去外交部做大使”的殷殷寄托,最终交汇为一个越来越大的彩色泡沫,强塞给一群选择了“世界上最美语言”作为专业的年轻人。
看上去很美。但现实是梦破碎一地的声音。
“如果你真的在其他方面有潜力,我会劝你在法语上少花功夫。”
2009年3月,张博然被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以下简称北二外)提前录取。他选择了法语作为本科专业,因为“法国文化星光灿烂,法国文学世界闻名”。
在校期间,张博然自认法语“还过得去”,但“绝不是专业尖子生”。本科期间他受一位学长影响,疯狂爱上了摄影。大四时遭遇就业问题,他并没有像其他同学一样,找一份与法语专业对口的工作。“校招过了一家北京公关公司,但想想还是要从兴趣出发。”他的择业轨迹,似乎离法语越来越远。之后他去巴黎做了短期业务培训,而后在法国Sipa图片社北京分社做营销工作。去年,他辞了职,成为自由职业者,为公关公司与平面媒体供图。他很满意自己目前的生活状态,但不得不承认,自己和法语的交集已经越来越小。
“博然是个很有想法的孩子,”张博然的毕业论文导师、北二外讲师邱寅晨说,“他懂得自己的兴趣点在哪里,我也早就看出他的心思不在法语学习上。”
邱寅晨在系里颇受学生欢迎。面对那些对语言专业有抵触情绪的学生,他不像多数老师一样强逼学生,而是让学生自由发挥。“如果你真的在其他方面有潜力,我会劝你在法语上少花功夫。因为你的high点不在专业学习上,与其逼迫,还不如把时间花在真正感兴趣的领域。”
“努力拼了四年,结果还是‘毕业即失业’的结果。”
与张博然相反,吴越希望工作尽量与专业对口。2012年她从北京语言大学毕业,看着半数以上的同学外派非洲,她却发誓要在北京找到一席之地。“我专业成绩很好,每次都在班上排前三,我希望靠法语优势在北京立足。”她广投简历,经历过央视面试、新华社笔试、几大国企的校园招聘,但都没有通过。她开始逐渐对自我产生怀疑。“努力拼了四年,结果还是‘毕业即失业’的结果。”
外交部、商务部等部委每年都会在全国外语院校选拔人才。但一来招录比极低,名额甚少;二来“男生占优势”已是公开的秘密,许多像吴越这样的“专业尖子”蜂拥报名,但录取的少之又少。吴越后来转变策略,开始考虑去非洲。
与其他外语专业相比,法语专业生外派非洲的概率更高。非洲多数国家曾是法国的殖民地,如今,非洲有31个国家以法语为官方语言,有约1.15亿非洲人说法语。近年来中国企业大举进军非洲市场,在矿产、水电、铁建、贸易等方面与非洲合作频繁,就急需懂法语的翻译。
因为家人反对,吴越最终没去非洲。她回到南方的小镇,父母托关系给她安排了稳定的职位。这份工作与她的专业无关,“只是普通的行政工作,繁琐,机械,无趣”。吴越现在偶尔会困惑,为什么自己无法在北京找到合适的工作,她甚至开始反思选法语专业的意义。“很多同学现在和我一样,也是毕业就回到家乡,我们曾经和法语短暂交缘,一毕业就迅速散开。”吴越自嘲“没什么志向”,“等相夫教子吧,我不会考虑未来让孩子选外语专业,尤其是法语。”
“我不习惯被轻易驯服。”
弗航克曾是众多选择外派非洲的法语专业学生之一。在北京念完大学,他进入广州一家国企,外派非洲三个月就因为该国动乱而撤回国内。现在回想起来,他形容那是“百日逃亡”。
他的同学都在国企、央企签订三至五年合同,往往是出国一年,期间可以回国一两次。“有一两个现在还在非洲,我很佩服他们。”外派非洲对于应届毕业生唯一的吸引力恐怕就在一纸户口上了。“一般是签3年,干满3年给户口。”某法语专业毕业生说,他在去了刚果(布)的第二年,由于没动力继续下去而辞职。“有人劝我,干吗不再干一年呢,那样就有户口了呀。我说,你没去过非洲,你去了就会惊讶我还能坚持这么久了。”
此外,外派非洲的另一个吸引之处,就是薪酬高。根据前往国家的艰苦程度,补贴也不同。非洲分为5类国家(0、1、2、3、4),其中处于0类的突尼斯、摩洛哥补贴最低,因为这两个国家靠近欧洲,条件相对较好;如果是4类的尼日尔、吉布提,补贴自然比0类高得多,因为这两个国家环境差、灾害多。
外派结束后,公司承诺给弗航克落户广州,并承诺不再外派他去非洲。但弗航克决定辞职,希望做点自己想做的事。家人却希望他能一直干下去,至少短期之内稳定下来。
邱寅晨也注意到家庭对于法语专业生职业选择的影响。“父母都希望子女能找到稳定的工作。但什么是稳定?是一成不变的重复吗?那样的话物质、岗位确实稳定,但年轻人的精神会很不稳定。你束缚他的梦想,他会很分裂、很矛盾,这恰恰会造成一种不稳定的精神状态。”他也注意到代际教育出现的问题。“90后目前大部分进入职场,他们的父辈基本上是60年代生人,经历过包括‘文革’在内的一系列社会变动,对于稳定工作的渴求,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让年轻人来承担一些所谓虚幻期许,是非常有问题的。我一向鼓励法语系的同学,如果你觉得这个专业浪费时间,你又有新的目标和想法,不妨大胆舍弃专业,向目标进发。”
弗航克最终还是辞掉了国企的工作。之后他工作得挺开心,就像邱寅晨所说,“找到了high点”。他说:“我只是不习惯轻易地被别人的价值观摆布,不习惯被轻易驯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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