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一年,我又回到伊豆,抵达这家老铺旅馆。刚进门,竟被老板认了出来:“去年这个时候,你是从镰仓过来的吧?”这个今年55岁的男人看起来稍老了一些,但精神矍铄。旅馆内玄关处的摆件还写着川端康成最爱的那四个字:来者如归。
照料川端康成的老板娘早已过世,但作家在这留下的乡愁却被代代延续。
和日本所有的老旅馆一样,汤本馆会给刚坐定的客人首先端上来欢迎点心,但这点心比其他任何旅馆都要文艺兮兮——包装纸上印着《伊豆的舞女》那段绕口台词,连酥皮都烧制着川端康成的签名,这点心是附近有名的职人店为汤本馆特制的,保质期不过两三天,美其名曰“康成馒头”。
汤本馆无疑是全日本离川端康成最近的一家旅馆,他就是在这里完成了《伊豆的舞女》,并且把旅馆写进了故事的开头:“在汤之岛的第二天夜里,她们巡回到旅馆里来了。我在楼梯半当中坐下来,一心一意地观看那舞女在大门口的走廊上跳舞。” 如今汤本馆的大厅里果真挂着一张川端康成坐在楼梯中的黑白照片,却并不是写那本书时拘谨青年的模样。我猜,这大概是他多年后随电影剧组来取景时,心血来潮留下的纪念品。
作为汤之岛温泉地区历史最悠久的老铺旅馆,汤本馆拥有百年历史并不让人稀奇,它创立于1872年,据说第一代老板安藤右卫门是个热爱公益的豪农商,为了繁荣当地经济,将自家温泉开放为公共浴场,又在当地开凿了一条热闹的“温泉之道”。
川端康成第一次来到这里是在1918年10月30日, 彼时身为学生的他还是个穷游族,总自称是个孤僻寂寞的人,得到热心的旅馆夫妇当成亲生儿子一般照料,此后便念念不忘。后来他在回忆录中写道:“那趟旅行的第二年,我因为患上神经痛,又前往汤本馆温泉疗养,逗留了一星期。直至昭和二年(1927)的10年间,我每年都要去汤之岛,大学毕业后的三四年里更是常常住在汤本馆,短则半年,长则一年。《文艺时代》时期,比起在东京的家,则是更多时间都待在汤本馆……现在想起来,汤之岛对我来说就像是第二故乡,残留着称之为‘乡愁’的某种情绪。”
照料川端康成的老板娘早已过世多年,但他在这异乡之地留下的乡愁却被一代接一代人延续了下来。二楼至今仍保存着他当年居住的房间原貌,他怕嘈杂,不愿住在溪边的房间,他那间只有四个半榻榻米大小的房间的窗外,是庭院里一棵高大的青松。
川端康成经常对他那些文学友人“安利”:汤本馆就是传说中的“理想乡”。这引来了若山牧水、梶井基次郎、宇野千代等不少文人墨客造访……这个偏僻的山间旅馆,无意中竟成了日本文学史上的中心。
如今,汤本馆的经营者已是第四代。55岁的土屋晃显然没见过那些人,却表现出了如指掌,他乐于把从上一代听来的故事讲给每一个来访者听:“其实,当时住一晚只要80日元,但安藤右卫门夫妇对初出茅庐的川端特别关照,约定等他出人头地后再付账……实际上到最后似乎也没付。”
“哪怕只是为了那些热爱川端文学的人,我也想把这个旅馆继续经营下去。”
还记得川端康成在诺贝尔文学奖上的那篇发言吗?名字叫做“我在美丽的日本”。这个一生都在以近乎病态的眼光追寻“美学意识”的文豪,找上汤本馆这么一个避世之地一点儿也不奇怪。
现在的汤本馆改建于1905年,俯首皆是明治时代特有的设计。比如在日本现代建筑中已经罕见的 “组子细工”,馆内的窗户、拉门、屏风和隔扇中,随处可见这种细木片拼出的繁复花纹,不用一钉一铆,全靠手工榫卯结构完成拼接。川端康成定是在某个深夜的光影中被这场景感动不已,才会把它照搬上《伊豆的舞女》初版封面——这本1927年金星出版社的绝版书,现在就好好地摆在汤本馆的房间里。
到了汤本馆我才知道,治好了川端神经痛的汤之岛温泉,是溪流边如假包换的森林浴。日本有一个奇怪的协会叫做“秘汤守护协会”,成立于1974年,专门发掘那些交通不便的深山温泉旅馆,目的是希望“那些想要寻求日本原风景和故乡的人,有一些不能忘记的东西,也永远不会改变的东西”。汤本馆,就出现在那个协会近乎苛刻地评选出来的30多家温泉旅馆名列。
地处深山,汤本馆的生意并不如想象中火爆,每天最多也只能提供11个房间,却终年都是住不满的状态。但老板从不因此忧虑:“哪怕只是为了那些热爱川端文学的人,我也想把这个旅馆继续经营下去。”
汤本馆门口有一棵不知道长了多少年的老树,不知为什么心全空了。附近的林业人员常常来劝老板将树砍掉,他的态度始终如一:“让它就这么存在着,不是很好吗?”
我离开那天,伊豆下起了冬天的第一场雨,我看见那棵空心的树只靠着树皮的力量,支撑着枝头秋叶的最后一丝绿意。一直目送我的土屋夫妇,要等我的身影从那条马路上消失,最后鞠一个躬,才会转身进屋。
说起来,川端康成在某篇文章里写过一幕:“每次离开,老板娘就像是看着独自远行的儿子一样泪流不止,但是,才刚到秋天,我就又回来了。”想必那时候,他大概也是在这样错愕又温暖的心情中,快步离开,又催促自己“早点回来”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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