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近几年女装T台稍有研究的人都会发现,相比于以前那些色彩斑斓、魅惑柔美的纵欲过度式烟熏妆女模,现在T台上的女性模特清丽、冷淡,所展示的服装色调偏冷,线条偏硬。
那么问题来了。一向以吸引力作为人生要义的女性,为什么会在审美观上日益趋向性冷淡?
让我们从女权主义先锋波伏娃说起。在那部著名的《第二性》中,波伏娃抛出这样一个观点:“雌性”这个词之所以是贬义的,并不是因为它突出了女人的动物性,而是因为它把她束缚在她的性别中。“如果男人认为雌性这个性别即使在无害的哑巴动物那里,也是卑鄙的、有害的,这显然是由于女人引起了他的不安与敌意:一个硕大的圆形卵子吞没并阀割了敏捷的精子;令人畏惧的、气势汹汹的白蚁王后在统治着受奴役的雄白蚁;雌性是懒惰的、热切的、狡诈的、愚蠢的、无情的、好色的、凶残的、谦卑的,男人把这一切全都抛到了女人身上。”
女性如果想摆脱性与性别的工具性束缚,转而追求权力与自我实现的快感,最好的办法便是修炼出一副性冷淡的外表——有《穿普拉达的女王》中的时尚女王米兰达为证。她的发色是高贵雅致的银色,服装的整体色调非灰即黑;她的妆容总是毫无破绽的、冷冰冰的精致;她从没有幅度过大的肢体语言,也永远不会有异常生动的表情,不论满意还是不屑,都只是嘴角的轻轻一撇。
所有观众都深切体会到了这种“欲求不外露”的威力。她永远无需大动肝火,却能够以一副不怒自威的性冷淡式专业作风,坐稳权力的交椅。相比之下,《纸牌屋》中那位喜怒形于色、肢体语言异常丰富的下木先生,就显得阴谋有余而高贵不足——时刻将权力当成人生第一要务忙碌奔波,却完全没有享受到权力的快感。至于他身边那位与米兰达风格如出一辙的性冷淡式第一夫人,倒要比正主优雅而强悍得多。
在古尔德看来,最亲密的情感关系是令人难以忍受的,因为这种情感束缚会淹没他的人生和思想,最终埋没他自己和艺术。
如果女性能用性冷淡风享受到权力的快感,男性则能用性冷淡风凸显他们更为高级的精神式追求。
著名古典乐界性冷淡者格伦·古尔德认为,最亲密的情感关系是令人难以忍受的,因为这种情感束缚会淹没他的人生和思想,最终埋没他自己和艺术。所以他在大红大紫的25岁就视那些崇拜和追随他的美女为无物,把空闲出来的每一分钟都用在钢琴上。
古尔德不仅在身体欲望上表现得像个性冷淡者,审美上亦如此。作为一个北方人,他讨厌任何与南方及地中海有关的事物,厌恶阳光、蓝天、辛辣食物、体能的耗费、感官享受、四海之内皆兄弟的海派开放、意大利歌剧。“他最喜欢的颜色是舰灰色和夜蓝色,爱看黑白电影。他恨死明亮的颜色,认为红色就是暴力。”
正是这位一生不谈恋爱、更不提性的性冷淡风贯彻者,能把在当时被视为小众隐秘、博学深究的《哥德堡变奏曲》弹出生气勃勃、灿烂炫目的38分钟版本——他很欣赏明显无性生活的拉威尔说过的那句话:“我一生中唯一有过的恋情,就是我的音乐。”
在古典乐界禁欲范儿或许不算鲜见,但在性泛滥的摇滚帝国,也产出了强尼·莱顿这样一位严肃的性冷淡者——当来自美国的著名果儿南希脱了衣服贴到他身上时,这位“性手枪”乐队主唱嫌弃地将她甩开,来了一句:“性真无聊。”
在以性为名却只冲着政治开枪的“性手枪”乐队很快玩完之后,强尼·莱顿个人的发展证明,相比摇滚乐一贯带有的荷尔蒙与性冲动,他有更严肃的追求——年轻时,他用“性手枪”攻击“他的直接敌人”:政府、阶级系统等。而成熟之后,他很快发现仇恨只是一个很有效的工具,当你对自己和这个世界更加了解之后,它就会变得无用。
于是他组建新乐队,开始拓展音乐的新形式,并永远不重复自己。在专辑Psycho's Path之中,强尼毫不留情地批判自己:“我意识到我所追求的是关于人生的一些终极智慧,至于那究竟是什么,也许我到死也不会理解,但我觉得我还是在不断接近的。我一直相信音乐是会改变社会的,并且是向积极的方向。”
在更聪明的人类那里,性是一个太好破解的谜题,实现性的快感根本用不上什么高深的技术。性冷淡则象征着精神思想对身体欲望的征服——它与性最根本的区别在于,这种更高级的快感,并不是谁都有能力享受得到的。
侦探界著名性冷淡者福尔摩斯认为:“那些追求物质、官位和世俗享受的人都延长了他们无价值的生命,而追求精神价值的人不愿违背更高的召唤。”如果你认为福尔摩斯只是个虚构人物,那么你看,研究了一辈子性的弗洛伊德就是个居家禁欲系男子——真正让他嗨起来的是以一个心理学家的身份,以性为名,探入人类的精神、思想与最幽深的内心世界。
人类文明史证明,性冷淡的聪明人遍布各界。科学界有特斯拉,文学界有简·奥斯汀,演艺界有嘉宝,音乐界有拉威尔。就算没有超高智商,普罗大众也不愿放弃成为聪明人的快感。《杀人回忆》、《盗梦空间》、《少年Pi的奇幻漂流》等迷宫式电影的走红早已暴露出各路人马对于解谜快感的追求与享受——那些隐藏在“我看懂了!”、“我猜对了!”、“我是逻辑帝!”、“我是聪明人!”之下的高智商式享受,比看完一集成人片得到的快感更为持久,也更为高级。
人类并不享受性冷淡,他们享受的是性冷淡所带来的高贵,以及由自律、奉献和精神活动所带来的高级式嗨感。
性冷淡风之所以被养成,也是因为在长久的人类意识发展中,性早已无可避免地与失控、低智、粗俗、淫秽联系在一起——与它所带来的快感相伴而来的,是它所象征的低级。
在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中,阿尔法、贝塔、伽玛、德尔塔、厄普西隆这五个种姓均被试管培植、条件制约、催眠、睡眠疗法、巴甫洛夫条件反射等方式严格控制。从胚胎开始,他们就完全由试管培养,在实验室中诞生。他们一生都不需要读书,也无需掌握语言,更不需要生育。自然而然的,无需负责任的性爱成了人类自我麻痹的正当娱乐,所有人都能以最快乐的心情,去执行被命定一生的消费模式、社会性和岗位——在这个以 “共有、统一、安定”为箴言的缺智性极权社会中,性欲是副作用最少、反抗力最弱、最低级也最高级的麻醉剂。
以心理学界著名的“懂得延迟与克制者更能够成就一番事业”定律来说,更能够忍受性欲者,对爱以及精神同趋性的要求越高,也就越能摆脱肉体之欲,享受精神快感。在描述性瘾的影片《羞耻》与《女性瘾者》中,有一个共同的主题:那些被如同毒瘾般性欲折磨的男男女女,在面对真正所爱的对象时,反而变成了性冷淡者。影片《弗兰西丝·哈》和《欲望都市》则从另一个方面隐喻了性的低级:破除了性欲的驱使,更加能够理解彼此的同性情谊,成为至高无上的精神享受。
除了主动性冷淡,还有被动性冷淡——那些将“原罪”背负于身的天主教徒。他们禁欲,是为了享受奉献信仰的快感,趋向于宗教式最为高级的圣洁。而无论选择性冷淡的人群属于主动还是被动,人类审美都有一条亘古不变的真理:一个人的风格越难以让人联想到性,他的形象就越容易显得高级。一个人的生活与表达越频繁地联系到性,他的形象就越容易趋于粗俗。
人是极其复杂的动物。在人类的思维之中,与性有关的裸体并不仅仅代表着生殖,更富有多重的文化与阶级意识。在充斥着性与杀的《权力的游戏》之中,最著名的一段裸露戏就与性毫无关系——高贵阴毒的曦瑟皇后因通奸被罚全裸游街,在以权力与财富为材料编织而成的华贵衣物尽被剥除之后,象征着性的裸体成了贵族最不忍启齿的耻辱。那些恨不得将衣领提升至下颌处的贵族式服装至少说明了一个问题:在外部装扮上越显得性冷淡,皮囊之下的肉身就会越显得高贵。
从这个角度上来讲,人类并不享受性冷淡,他们享受的是性冷淡所带来的高贵——由阶级、自律、奉献,以及精神活动所带来的高级式嗨感。
现代性就是,你的大脑、思想与审美越过最基本的性驱力,打通了神经深处每一个由视觉、听觉和嗅觉共同组成的敏感点。
现在,人类大部分的享受活动与性无关,却与性冷淡有关——当你在电影院痴迷《暮光之城》时,男女主角均是一副面瘫冷淡脸。当你窝在沙发里追看《甄嬛传》与《琅琊榜》时,你享受的是一种不关乎性的玛丽苏/杰克苏式快感;当你在一间设备上乘、充满艺术感的大剧院中沉醉音乐时,你享受的是由听觉建立而来的意象快感;当你在独处的时空中沉醉于书本时,你享受的是攫取知识与故事的快感;当你在满是玻璃幕墙的性冷淡式街道中穿梭时,你享受的是自由而高贵的现代式快感。现代性就是,你的大脑、思想与审美越过最基本的性驱力,打通了神经深处每一个由视觉、听觉和嗅觉共同组成的敏感点。这些敏感点带给你的快感多重而持续,让你如同毒瘾般戒除不了它们。而当你在完整的一天之中,放下这一切嗨点真正想到性的时候,也不过是入睡前的15分钟罢了。
性越自由的地区,性冷淡风越甚。亲手孕育了性冷淡风的欧洲人和日本人,均属于在性问题上“很没有节操”的民族。也有一项说法是,女性贞操观越不发达的社会,其生产力与文化水平越发达。这或许是因为越先进的大脑越能够理解,性仅仅是基于身体与生育的一项欲望——只要在公平、自由、自愿、愉快的环境下满足了它,人类就能腾出欲望来渴望其他事情,而不会成为绑在性欲上的一只只无聊的蚂蚱。
性冷淡风不再是被性摆布的一部分人玩的一个更高级的游戏。它能让你看上去不为性所困,对自己更有掌控力,更富有权力,也更高贵。至于人类是否能破除关于性的无聊禁忌,真正脱离性欲的掌控,那就不是一件性冷淡风服装、一个性冷淡风设计能够解决的问题了——那是我们要向心灵深处追问的问题。
评论
下载新周刊APP参与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