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极简主义拟人化,Ta大致会是这副模样:衣着简素但用料考究、舒适,饮食有度、日常有序,内心对欲望保持节制而使得头脑清明;个性冷淡却不至于冷漠,因为那份洞悉世事的冷淡里含有“一点友好和幽默感”。
Ta并非不食人间烟火,也不是生来就理性,不经历极繁的执念,哪懂得极简的洒脱?极简主义的一百年,是观念在欲望中几经撕扯而最终沉淀的过程。
绘画的极简主义:厌倦了肥甘厚腻,便渴望神清气爽。
在《不列颠百科全书》的记载里,“极简主义”首次出现,是用来描述1913年卡西米尔·马列维奇的画作,这位俄国画家在白色地板上画了一个黑方块。此种冷静、去主观意志的风格,被视为对感情炽热、高度主观的抽象表现主义的对立,又过了半个世纪后演变为艺术思潮。
虽然有解构主义批评家称,极简如同剥夺了观众的生理属性和审美体验——然而,对于在卢浮宫、教堂和各种沙龙看厌了秾丽画作的西方观众,极简主义这股清流的出现,不就像一个纵欲过度、吃腻了肥甘的消化不良患者,突然感受到了节制、合理饮食带来的神清气爽?
也因此,当二战后崛起的美国试图冲击欧洲传统艺术中心的地位时,便以极简主义为利器。85岁的罗伯特·莱曼是纽约名家,去年他的全白画《无题》以1500万美元成交,让人既眼红又费解,有人说画家是骗子,买家更是傻子。
但莱曼的画面并非空白,他用不同材料绘制了特殊的肌理效果。艺术评论家Hewitt形容这类乍看之下像油漆工作品的画,仿佛拥有一种巨大磁场,越近距离观赏越能领略其中美妙。
不过,冷淡的莱曼说:“我只是想要知道颜料、色彩或厚或薄刷在不同载体上是什么样子。”这位极简主义画家的研究态度,某种意义上和《性爱大师》原型——威廉·马斯特斯医生与助手维吉尼亚·约翰逊——可谓异曲同工。
电影的极简艺术:身兼检察官以及人文主义者。
“如果你要给法国电影找到一个母亲和父亲,那么母亲是雷诺阿,父亲是布列松,雷诺阿温暖慷慨,布列松代表规则的严密。”同为法国著名导演的阿兰·卡瓦利埃如是说。
在电影界,一些导演热爱画面造型、蒙太奇等镜头语言;而另一些导演试图精简这些形式,去掉戏剧化的效果,进行极简主义的叙事,罗伯特·布列松是典型代表,他排斥一切伪高潮,似乎将肉感剥离到骨感的程度。
“当一只小提琴足够的时候,就不要用两只……人们不是通过加法来创造,而是通过减法。”布列松说。他的镜头展示自然的贫瘠、牢房的空荡、庭院的隔绝。传统的法国电影以演员为中心,而布列松却只将演员作为影片的道具——这听起来好像是热恋中的情侣和爱情动作片演员的区别,然而这位要求秩序的导演并非绝对的“极少主义者”,他的减法是为了获得丰富,以隐藏复杂手段取得未经修饰的艺术效果。因此戈达尔比喻布列松“身兼检察官和人文主义者二职”,更盛赞他如同莫扎特之于奥地利音乐、陀思妥耶夫斯基之于俄国文学。
日本导演小津安二郎的极简方式则透着东方式的哲学,他的影像空间充满留白,甚至他本人墓碑上的铭文就是汉字的“無”。在他最后一部电影的宣传期,小津说道:“除了豆腐我什么都不做,因为我是个只卖豆腐的人。”
建筑的极简理念:感官刺激只在一时,欲望减弱才符合真实。
如果说建筑也有性冷感,两位日本大师——安藤忠雄和隈研吾的不同,大概在于前者是枯山水的冷寂,后者则是冷淡中犹带一丝温情。安藤忠雄有“清水混凝土诗人”之称,但隈研吾却认为封闭的混凝土形式“让我的身体感到难受、拘束,呼吸不畅,就连体温好像被吸走了似的”。
隈研吾曾经引用法国解构主义学者雅克·德里达对西方哲学家的批评:“形而上学再怎么华丽,也只是辞藻的堆砌罢了。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笛卡尔、康德到黑格尔,所有的西方形而上学的哲学都犯了同样错误。”在隈研吾看来,建筑同样如此,空有外观的华丽,却与现实环境不相吻合。在中国接受采访时,他以央视大楼、国家大剧院为例,“这类造型夸张的建筑,只会在诞生之初给人以感官刺激,但随着时间流逝,人们会对它们失去兴趣,厌倦甚至开始讨厌它们”。
对于欲望的控制,隈研吾表露的不是清教徒式的坚硬、决绝,相反,他主动示“弱”——“负建筑”是他的理念,在他看来,负建筑和弱建筑并不失败,“我们的欲望企图把建筑物从周围环境中分割出来,我们忘记了建筑的本意是让人居住得更舒服,而一味将建筑当成‘物’,在其身上画满各种符号,直至将我们自身淹没”。隈研吾相信,那些“也许看似很弱的负建筑”才是最适宜的,是人类的真实需求。
工业设计的极简美学:冷淡中也需要一点友好和幽默感。
一张摄于1983年的老照片,为乔布斯年轻时就是极简主义者乃至节欲主义者提供了佐证:在那间出奇空旷、家具只有台灯和音箱的房间里,28岁、已经身家百万的他以坐禅姿势独处。
“我当时单身,所需无非一杯茶、一盏灯和一套音箱,如你所知,这就是我的全副身家。”乔布斯曾就照片这样解释。苦行僧式的生活方式让价值观得以沉淀,“人生最重要的决定不是要做什么,而是不做什么”,在抓住事物本质一事上,乔布斯有着出色的领悟力,就像他对用户心态的准确把握那样。
对极致的追求影响了他的产品理念,至少在库克接班之前,乔布斯主导的苹果风格,无论是简约流畅的线条还是非黑即白的颜色,都坚定地践行了“至繁归于至简”的美学。
这种工业设计上的极简主义,绝不意味着同时简化功能性,相反,它追求绝对功能性,也包含着情感与智慧。日本新生代设计师佐藤大有一番非常好的表述。“我喜欢我的设计很简单,”出生在加拿大、于日本文化基因中又有几分北美性格的佐藤大说,“但我不想让它们冷漠,它们还需要一点友好和幽默感。”
服装的极简主义:最低限度的对物占有,最自由充足的精神。
在穿衣服这件事上,极简主义当然不能简单地顾名思义,否则,性感的、节省布料的比基尼才算得上极简,冷淡的、宽袍大袖的修女装反倒显得繁琐。上个世纪,在极简主义于绘画、建筑等各方面都广泛运用后,服装领域的简约意识终于姗姗来迟;并且由于它与后现代生活方式的不谋而合,着装上的极简主义后来居上,成为引领新“性冷淡”风格的主流。
与Calvin Klein那经典、流行的美式极简不同,川久保玲、山本耀司这批日本设计师在1980年代以后,对贴合人体的西式服装进行了反向思维。山本耀司说,自己做衣服,更多是在设计衣服与身体间的间隙,让穿上的人走路时感觉有风拂过。虽然山本耀司并非日式极简主义的最典型代表,但这句话,以及他设计的那些层叠、松垮、宽大不对称的衣服,无疑概括了日式极简的精髓——空。
空即是色,色即是空,这种哲学的玩味,对于东方的日本和中国都很好理解。中国设计师马可干脆把品牌命名为“无用”,在还没有像后来那样因第一夫人而声名鹊起的2008年,马可就以一场“奢侈的清贫”服装秀阐述了她的简约环保观念——清贫不是一般意义的贫穷,而是通过思想和意志创立简朴生活形态,是对物质世界的主动叛离;节欲是追求富足的行为,它包含着最低限度的对物质的占有和最充实自由的精神生活。
人生整理术:当欲望减少减淡,便开始远离肤浅。
古印度的神秘主义者、生活在15世纪的迦比尔认为:欲望构成了人类真正的财富。不过,他又说,欲望最多的人最贫穷,因为他们从出生就带着无尽的贪念,以至于无法坚定地投身其中一个。迦比尔对此提出了解决方式——冥想,通过冥想将欲望从无尽变为许多,从许多变为几个,从几个变为一个。
几个世纪后,全世界最擅长把狭窄、拥挤空间收拾得井井有条的日本人,总结出“断舍离”——断绝无端的需要,舍弃多余的物品,脱离对欲的执念。
这是教你扔东西而又不仅仅是扔东西的哲学,概念提出者山下英子说,“断舍离”是一场身心革命。
说起来,人生就像整理家居——问题出在囤积,囤积导致过剩,过剩带来烦恼。如同巴里·施瓦茨在《选择的悖论》一书所说,太多选择反而变成负担,选择的自由最后变成了选择的专制。在这个物质膨胀、信息膨胀、人心膨胀,处处泛滥着廉价热情的时代,不妨做一个理智的“性冷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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