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崎骏:
您好。
前段时间,我一直在看美国推理作家詹姆斯?艾罗伊的小说。他最著名的作品叫做《黑色大丽花》,以美国历史上一个真实的残忍案件为原型,讲一个年轻貌美的女性惨遭杀害的故事。
但凡对这个作家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这桩惨案发生在他十岁的时候,而受害人是他的母亲。他父母离异,母亲是护士,和“黑色大丽花”命案一样,杀手是谁至今成谜。詹姆斯在此之后,不得不去跟他的流浪汉父亲居住,他每晚夜不归宿,偷窃、泡妞、喝酒、喝药,青少年时候就为成为一个犯罪作家累积了各种元素。
詹姆斯携带着母亲被杀害的记忆生活了几十年,每年与它共眠,共同面对照常升起的太阳,最后终于把它变成了自己的小说。这并不意味着他与自己的记忆和解,把它忘在脑后,恰恰相反,他的每一部小说都有被杀害的母亲的影子,而每次书写,都像是在母亲的尸体上又开了一枪,所以他的小说有种让人在阅毕几个小时之内,依然让人觉得寒冷和绝望的氛围。
他和你有什么关系?一个充满黑暗色彩的犯罪小说作者,和一个编织环境和梦想的动画家?
因为母亲。
你的新作《起风了》,讲述的是日本航空之父、零式战机的开发者堀越二郎年轻时的故事。主人公崛越二郎与一名美丽少女相恋,可是她罹患了被视为绝症的肺结核。绝症,再加上充满动荡的战争环境,让爱情注定是悲剧。
故事发生在二战时期。你出生的那一年,日本空袭珍珠港。你的父亲在二战前是生产飞机元件的工厂主,而你的母亲,罹患肺结核——看过一个故事,说你小时候经历了挫折,希望得到母亲的鼓励,然而母亲连从床上坐起来抱你的力气都没有。
不需要多么深入的挖掘,就可以发现这个故事和你童年记忆的联系。或者说,是来自一段最颠沛、动荡、失败的记忆。
你说:“童年不是为了长大成人而存在的,它是为了童年本身、为了体会孩子时才能体验的事物而存在的。童年时五分钟的经历,甚至胜过大人一整年的经历。精神创伤也是这个时期形成的。”
很多人会猜测,做动画的你,童年一定是梦幻且十全十美的吧?
你却说,并不是。你说自己少年时期迷茫不安,眼前一片迷雾,不安到怀疑自己的存在。“十八岁之前,几乎都躲在房间里乱吼乱叫,一心一意只想要忘记一切,也因此真的忘了一切。”
童年十全十美的人早已被人忘记,只有心中始终有羁绊的人,才会想思考人生,向其他所有人说自己经历过的一切吧。
格雷厄姆格林说艺术家都是殡葬业者,一遍遍地把苦恸、绝望、创伤埋葬,然后掘出,再埋葬。
《起风了》这个题目来自保罗?瓦勒里的《海滨墓园》中的名句———“起风了!……只有试着活下去一条路。”
这多像川端康成写过的,看到凌晨四点开着的海棠花,忍不住自言自语地对自己说:“要活下去。”
很多人把“要活下去”看做励志的话,抑或是旺盛燃烧的生命力。而实际上,这句话恰恰是矛盾和挣扎之极试图说服自己的话,是微弱挣扎的火苗。川端康成在说完此话后不久,终于还是选择了自杀。而《起风了》的主角,面对“是否要继续活下去”这个问题也是犹豫的。
诗人保罗写道:“风已经刮起来了。”战争已经开始,无法停止。
一心致力于制造出更好的飞机的主人公堀越二郎也要继续活下去,而继续下去就意味着要继续制造这杀人的武器。
你说自己在创作时感受到了主人公在面对无法确定未来时的惴惴不安。“时代已经追上来了。”大量消费文明继续膨胀发展,各种媒介和技术直接改变着电影的形态,3D效果已经成为电影的标准配置。对于坚持不用新技术制作电影的你来说,这也是一场无法停止的战争。
你坚持手绘,不用电脑绘画。认为互联网和电视都是大怪物,如果大量使用互联网和手机,人们很肯定就不再感动了。
即便你说的都是正确的,可那又怎么样呢?这仍然是虚弱的宣战,是用鼹鼠打洞扒出的土造山,时代仍然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就赢得这场战争。
主人公堀越二郎选择了继续制造战斗机“零战”,因为它是美的事物,即使具有巨大的攻击性和暴力性,它依然是美的事物。你却选择了引退,选择了放弃。
你是矛盾的。这并不简单体现在你让主人公顺应时代,而自己不战而退。
你一直是矛盾的,有评论说:“宫崎骏是一个身处在矛盾之中的艺术家,一方面,我们看到他对自然的爱,他的理想主义,而另一方面,我们也看到了怀疑和犬儒主义,他的厌世和现实主义。”
这种矛盾在作品《红猪》里最为明显。
在和偶像司马辽太郎的对谈当中,你突然叹气说:“还是不该去做《红猪》这样的作品啊!”
为什么不该,是因为你在作品里放任了对人类的不屑,对自己的失望吧?用王朔的话说:“全暴露了。”
比起为人所熟知的《天空之城》、《龙猫》,《红猪》并不是多么显眼的作品,甚至显得有些怪诞,讲的是一个一战时期的意大利飞行员成了一只猪,此后,变成了一位赏金猎人,打击空中劫匪。
你的作品的主角往往是十三四岁的少年,勇敢、纯洁得一尘不染,象征了世界一切希望与美好。这部作品的主角却是一个丑陋的成人猪,怯懦、矛盾、躲在一只猪的面具之后。主人公把自己诅咒成了一只猪,因为一战让他大受打击,“好人全死了”。
你的厌世在作品里俯仰皆是。一个小细节是,这位猪先生爱抽烟,而且随意扔烟蒂。当工作人员看试映的时候,都忍不住惊呼:“这只猪是反社会的啊!”在《幽灵公主》里,你曾经让主人公小珊誓死保护着人类要砍伐的森林。在到了《红猪》时,你说:“一旦生态系统遭到完全的破坏,树木的有无,森林是否完全灭绝又有什么可在乎的?”用浅显易懂的话翻译过来,就是:“爱谁谁吧!”
红猪从飞贼手里夺回一群小女孩人质,然而去银行取他的酬劳,他把一大摞钞票塞进袋子里时,职员说:“您不要买点爱国债券么?也算是为国家做点贡献啊?”红猪冷冷地回答:“这是你们人类的事情,与我无关。”
红猪是你,你曾经说过,进入中年,就会变成一只猪。
不是出于厌恶自己,而是出于厌恶他人,不想与人类为伍。四十岁的人生,社会并没有那么糟糕,只是不好不坏,没有什么让人惊喜的东西了;友情依然温暖,只是自己一个人会更好;自己也不是没有理想,而是可追求可不追求。
电影里的红猪热爱飞行,如你爱动画,当他带着他人飞行,他人看着大地,说:“世界真美好!”红猪却陷入了无言。
对普通人来说,这叫做“中年危机”;对艺术家来说,是人生和艺术的双重危机。《红猪》上映前期,你说“即使世纪变得一团糟,人还是得活下去。未来甚至是连飓风以后也无法换来焕然一新的感受,我也愿意像傻瓜一样,边吸废气边开着双人座敞篷车上班,就算车子里既无暖气又无冷气,穿着御寒衣物行驶在脏脏的东京街头,弄得全身脏兮兮也没关系,这是我的觉悟。”
说这话的你,让我想到电影里,红猪穿着风衣,戴着墨镜,站在晚霞映照下的船头。风衣被吹得呼呼作响,红猪却面色平静。
说到底,仍然,是“要活下去”。
你说:“在我小学的时候,有位老师对我的影响很深,那是在昭和二十三年左右,桥梁常常因为台风肆虐而冲毁的年代,那位老师对我们说:‘在日本,每年被洪水冲掉的桥梁,远比我们每年所建造的桥梁要多。’我听了好害怕,对大人来说,或许只是一句玩笑话,但是,我却以为日本的桥梁再过不久就会全部消失了。这句话大概奠定了我的世界观吧:纵使觉得现在最美好,但总是担心这一切最终会被衰退毁坏。”
所以你期待着看到东京被淹没,曼哈顿成为孤岛。在你的动画里,被大水淹没家园的画面总是优美,几乎可以看到画下这画面时你略带惊喜的表情。
我时常会好奇,你眼里看到的世界是怎样的?你说,要画一个虫子眼里的世界时,不单单是人类借着放大镜所看到的世界,不单单是把野草变成巨木,平地变得凹凸不平就可以了。要超越人类的思维。所以你把真实注入到每个虚拟的事物身上,街道、森林、天上的世界、水下的世界、变成中年也要帅气地活出自我的猪、努力保护着少女的白龙……
你代替我们,只身走在一条惊险恐怖的冒险路上。你赋予非真实的东西以真实的说服力,构建一个丰富而具体的世界,“邪恶”与“美好”、“强权”与“虚无”、“幻想”与“幻灭”……这些都同时在一个渺小的你身上负担着。
他们说你是悲观的,我觉得也许并不是。你只是努力建筑一个人类以外的世界,努力把它变得无限接近真实,但同时,也知道这是行不通的。
红猪不会变成人、千寻不会找回名字、幽灵公主不会击败魔鬼……
《幽灵公主》的结尾,少女对少年说:“我很喜欢阿西达卡,但我不能原谅人类。”
少年笑着说:“没关系,一起活下去吧。”
没关系,让我们和不能原谅人类的你一起活下去吧。
《新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