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ugust 19,2013. I will never forget this day. ”杰夫•戴尔随身掏出手掌大的本子,用左手,飞速做着笔记。一天之内,这个动作发生了十数次,他甚至记录下空中游荡的气味,电梯升至39层的速度,房间内听到的马友友和史塔克的勃拉姆斯大提琴曲,和北京烤鸭的尺寸。
这是他来中国的第八天,也是飞回英国前的最后一天。这一天,围绕他刚引进中国的三本书,《然而,很美:爵士乐之书》、《懒人瑜伽》、《寻找马洛里》,他对面的座位换了至少6个记者。“怎样才算杰夫•戴尔式的写作?”直到最后,杰夫•戴尔也无法说清这个问题。
就像乐手们的自由爵士,他们都是没有乐谱的,我写作也从来没有谱。
在《然而,很美》获得毛姆文学奖之前,并没有太多人知道这位英国作家。如他自己所说:“不出名,不富裕,像一个人迹罕至的小岛。”获奖后此书被引至美国,十年间再版9次。来自摇滚乐故乡的杰夫•戴尔,在爵士乐的故乡一炮走红。远在日本的村上春树,也追随成为他的日语译者,“非常幸运还能享有这样的喜悦:发现在日本还鲜为人知的作家”。
爵士乐、劳伦斯、历史、战争、摄影、旅行、电影、毒品、性……杰夫•戴尔笔下变幻着各异主题,“闲逛”般尝试各种奇怪文体。迄今已出版5部小说、11部非虚构文集,并拿下各类文学大奖。可人们今天说起他,仍然是,“哦,杰夫•戴尔!那个写……不,那个什么都能写的英国作家!”这座已然沸沸扬扬的小岛,仍然无法在文学版图上命名。也许对他最好的评论,应效仿他的小说《寻找马洛里》——主题是寻找杰夫•戴尔。
杰夫•戴尔1958年生于英国乔丁汉,父亲是钣金工,母亲是餐厅服务员——这一蓝领家庭的出身,让他觉得自己像极了曾沉迷多年的写作对象劳伦斯——他是那个年代少有的家中独子,却没有独自担起父母的期望,跻身“安稳而受尊敬的”中产阶级。牛津大学英语文学系毕业后,他选择成为一个四海游荡,以笔为生的作家。理由是:无法忍受孤独+还算酷爱写作。“无所事事地闲逛,读书,欣赏画作,看戏,聆听,思考,写让自己感到最愉悦的东西。”威廉•哈兹里特的这句话,让杰夫•戴尔受用至今,“还有什么生活比这更好吗?”
他早早逛到美国。“为写爵士乐,我很长时间都泡在纽约、新奥尔良,在那些爵士酒吧里,把自己训练成黑人乐手最好的哥们。也引起了我对美国式写作的兴趣。” 《然而,很美》写于1991年,7位爵士乐史上的大师级乐手,被杰夫•戴尔用想象力复活在这本书里。22年过去了,它获得的口碑依然未变:一部爵士乐圣经。
这是一本爵士乐史?不。传记?不。乐评?不。小说?也许不。杰夫戴尔被无数次问及:《然而,很美》的确很美,然而——它到底是本什么书?
莱斯特•扬,索隆尼斯•蒙克,亚特•派伯,巴德•鲍威尔……杰夫•戴尔用文字为他们造起了一座建筑,每人一个房间:场景,对话,乐曲,旁白,评论,梦境,传闻逸事……虚虚实实,电影蒙太奇般,在静态书页上,重现了30年前的美国爵士乐生态。很难讲它的最佳阅读方式,是“看”,还是“听”。“直到提笔那刻,我都不清楚将要怎么写。我必须即兴发挥,就像乐手们的自由爵士,他们都是没有乐谱的,我写作也从来没有谱。它很像小说,也像一种想象性评论。”
书的扉页上,写着:献给约翰•伯格。那是他的老师。1986年,杰夫•戴尔的处女作,便是一本文艺评论集《讲述的方式:约翰•伯格的作品》。他以这种方式,向约翰•伯格《观看的方式》致敬。“他是对我影响最深的人。很多人觉得我的写作真假难辨,但如何将虚构和现实巧妙结合,就是约翰•伯格给我的最大启发。但这本书你们还是别看了,不然会误会我是那种严肃的学术作家。”
评论家,是杰夫•戴尔小说家以外的一个“严肃”身份。《然而,很美》的日文版,由村上春树翻译,便缘自两人一次“批评神交”。 《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英美出版时,定期为《纽约时报》写书评的杰夫•戴尔,不客气地撰文,调侃此书文风“含糊暧昧”,笔触“就像村上君跑步时爱听的埃里克•克莱普顿的音乐一样乏味冗长”。文章引起美国大量村上粉的争议。但村上春树却因此发现了杰夫•戴尔,因为同样身为爵士迷,他竟成为《然而,很美》的日文译者。
“每翻一页都觉得下一页会有做爱,但是实际上没有。”
杰夫•戴尔身高1.9米,奇瘦,不笑时海峡一样冷峻的面容——典型的英国绅士派知识分子的样子。可如果你读过他哪怕一部小说,都会感到视觉印象与文风气质之间的巨大落差。
《懒人瑜伽》是一部半自传式旅行文集。因为拿下了2004年W.H.Smith年度文学奖,他被冠以“旅行作家”。印度、泰国、柬埔寨、利比亚、罗马……书中11部短篇小说,更像11篇充满迷幻、欲望与黑色幽默的行走日记。他不吝暴露自己,包括:行踪,经历,爱好(对闲散生活和大麻充满同样热爱),癖好(哪怕怪诞的性癖好)、心理暗面(哪怕偶尔不那么男人的),和各种疯狂至虚无的瞬间。以至于有人称路上的他为“嬉皮士兼见习作家”。
“像一个电影导演在把弄文字。”人们常这么评价杰夫•戴尔。无论《懒人瑜伽》、《寻找马洛里》,还是尚未译成中文的Paris Trance A Romance,他都像一台滑轨上360度旋转的摄像机,漫游般的视角打量着世界,在文字里撑开一幅幅高清画面。他擅长描写一种极乐状态,却有本事让字里行间始终弥漫一种粘稠情绪——那种举重若轻、举轻更若轻的笔触。“绵延不绝的性和各种致幻剂(大麻、LSD、迷幻蘑菇)充斥于书中……而当不动声色谈论它们时,口气就像在谈论意大利皮鞋或者动物园的海豹。”他的中文译者孔亚雷这样说。
“每翻一页都觉得下一页会有做爱,但是实际上没有。”有人读了他的Paris Trance,写下这样的评论。“那是一种气氛和情绪,真庆幸让人有这样的感受。Paris Trance还没有引进中国,但已经计划拍成电影,听说有人开始在上海取景。我感兴趣的主题不停在变,但从未放弃的环节是罗曼史。表现男女之间的承诺、期待、厌倦、细微心理纹路的波动,微妙关系的演变。这种情感碰撞,是人一生中最美妙的时刻,它们可以出现在任何大背景的故事中。”杰夫•戴尔总像一个心理游戏专家,在摩挲他笔下(或邂逅)的人物。
可他在小说中却少有严肃的时候。《纽约书评》曾刊出蒂姆•帕克斯对他的评价:“杰夫•戴尔随时准备滑入轻浮,甚至滑入空虚,他似乎恰恰对这种严肃的可能性,或至少对这种严肃的本质,表示怀疑,这就使得我们不得不严肃对待他。”也许“轻浮”说有些苛刻,他更像卡尔维诺所说的“轻逸”—— 包含着深思熟虑的轻——用轻盈,来掩盖心底那些伤感和庄重。
莎士比亚在《皆大欢喜》中曾借雅克之口阐述“忧郁”:这是我自己特有的忧郁,由许许多多的小事造成,来源于许多问题,说实在话,来源于我走南闯北旅途中的许多见闻;我常常琢磨这一切,陷入一种滑稽的悲哀之中。读过杰夫•戴尔的小说后,俨然觉得他是一个“作家版雅克”。
“相比严肃和悲伤,我只是更喜欢一种冷幽默和自嘲。”17岁时,他读了《法国中尉的女人》,约翰•福尔斯关于维多利亚时代的视角——我不能永远拥有,所以我很悲伤,和存在主义的现代观点——我拥有片刻,因此我很快乐——之间的区别强烈刺激过他。他性格中的轻盈和对极乐的自信,显然源自后者。但唯有一次,他接触到了自己内在的维多利亚本性。2003年,在威尼斯,因为遇到一个来自洛杉矶的女人,并理所当然发生了故事,杰夫•戴尔伤感地发现,自己“竟是威尼斯最后一个维多利亚人”。这次邂逅和情感的震荡,让他完成了另一部自传式小说《杰夫在威尼斯,死亡在瓦拉纳西》。“我喜欢他对荒诞的体悟,在悲观之中掺杂着顽强的喜悦。”同为旅行作家的阿兰•德波顿,读懂了这个骨子里的维多利亚人。
我像热爱劳伦斯、约翰•伯格一样,热爱着菲茨杰拉德、塞林格和唐•德里罗。
更多评论想给杰夫•戴尔的写作贴上标签,却总是徒劳。如他所说:“书评就像喝完啤酒后,伸手抹一下嘴边泡沫的那个动作。”他的写作太杂,风格太怪,依然很难摸清他的“谱”。
他不会任何一样乐器,却写出了《然而,很美:爵士乐之书》。他不看推理,却把《寻找马洛里》写成了一部硬汉派黑色侦探小说。他不会摄影,甚至没有相机,却写了一本摄影史的书《此刻》,还被请去为美国“保姆摄影师”薇薇安•迈尔的影像传记做序,并因此被媒体疯狂误传身份:作家、摄影师。
最极致的怪,在于江湖传闻的“杰夫•戴尔式魔咒”——“太想写好……以至于写不出”。当年他立愿写劳伦斯,却因兴奋度酝酿太久,痛苦煎熬于极想写好,却迟迟无法开笔的漫长过程。以至最终写成“想写一部关于劳伦斯的书却没有写成的书”,并命名为《一怒之下:与D.H.劳伦斯搏斗》。
虽然此书还入围了美国国家书评人决赛奖,但“魔咒”却成为纠缠杰夫•戴尔的写作焦虑。他总是突如其来迷恋一个话题,疯狂想去驾驭它——写一本书,却又因为太渴望,而无限拉长战线,或终于结束后,逃跑般更换写作主题。“一种充满了能量的倦怠主宰了一切。”如他旅途中一触即燃的情绪,他的写作灵感和激情,也一次次这样被点燃和绑架。只是听到他一再声称,“我像热爱劳伦斯、约翰•伯格一样,热爱着菲茨杰拉德、塞林格和唐•德里罗”,出版商和读者不知该高兴还是担忧。
“暂时忘了它们吧,我现在开始尝试非虚构写作了。”像他曾经迷恋大麻和酒精,如今他早睡并吃素。“我在一艘航空母舰上住了两周,我太想把这段经历写成下一本书了!”
听者有些焦虑,下一步是继续寻找。杰夫•戴尔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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