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向东：所有失去的，会以另外一种形式回来

（张向东：3G门户& GO桌面创始人）

“每个人都生活在现实世界里，那个美好的世界是在内心里，是在努力中，而不是变形的狸猫、房顶的魔女、大树顶上的龙猫。”

文/唐瑶瑶

“现在，我们都是大人，童心已经有点可笑。”

2008年11月18日，张向东在新浪博客上写下这句话。彼时，已是九年宫崎骏“铁粉”的他第一次到日本出差，紧迫的行程、应接不暇的会议令他分身乏术。他好不容易抓了个空当赶到电影院，打算看一部当时热映的《悬崖上的金鱼姬》，却被售票小姐告知当天最后一场已结束。而计划中要参观的三鹰之森吉卜力博物馆，也因与开会时间冲突而未能成行。

直到今天，他仍记得那个沮丧归来的夜晚。在酒店的房间里，他一边放着宫崎骏的一首电影主题歌，一边回复邮件。夜渐深，他抬起头看了看窗外，恍惚中，竟有点期望动画里的那个龙猫巴士能够向他驶来，接他离开那些仿佛永远也开不完的会，到那“黑暗安静的树林”里去。

那首用宫崎骏的动画名串成的歌里唱道，现实太大，梦想要代价，连开心也要讲资格。

后来，张向东去听过两场久石让的音乐会，但始终没有再去过吉卜力博物馆。提到当时深埋在心底的遗憾，如今的他用“随缘”二字化解了那份“狂热的”执着，他解释说：“我已经不再是狂热粉丝的年纪了。而且那样宫崎骏也不喜欢的。”

张向东说，那么多孩子爱着宫崎骏。其实，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像个孩子一样爱着这个可爱的老爷爷。

1999年，张向东大学毕业不久，第一次看宫崎骏的动画，“看完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孩子的梦，沉默很久不说话”。后来他在日记里提到有一次出差去东京，走在街上的时候忽然抬头看见对面二楼大大的橱窗里“矜持地端坐着”一只肥大的巨型龙猫，那一刻，他开心得立马“像个中学生一样蹦蹦跳跳地过了马路冲上二楼”。

有一次，还是在日本东京出差的时候，当地有一个随行人员一路陪同。白天，那个人跟他们一样西装革履，说话还点头哈腰，一副日本人惯有的严谨谦卑的态势。谁想，晚上那人喝了酒，整晚学着龙猫的样子和人说话。可把他给乐坏了。

最令张向东着迷的，还是“这个导演的美学，和看世界的角度”。那些童年的梦，“总让人看得为成年而羞愧，让人想重新长大一回”。他每看一次宫崎骏的电影就高兴一次，看完又难过一次。他在日记里写道，让成年人在深夜忽然看到自己居然有那样干净的纯真，有时开心，有时又觉得太多残酷。

“动画这个东西就是这样，把心里头所有孩子气的念头，捏成一个角色，在屏幕银幕上跑，要恰好是喜欢的那杯茶，你就怎么也忘不了，一看见那个爱死人的形象，立刻想亲一口、掐一把，无论多大年纪，都要立刻变回去，做了随时恶作剧或是哈哈大笑哇哇大哭的7岁小P孩。”

宫崎骏的动画，无疑是张向东“喜欢的那杯茶”。他不喜欢别人问他，到底是喜欢哪个角色，还是喜欢哪个场景，他不愿意厚此薄彼地对待这些心爱的动画，坏蛋他也喜欢，宫崎骏自己认为失败的《哈尔的移动城堡》他也喜欢，很多无关紧要的细节都让他喜欢得不得了。

只要，只要是宫崎骏。

宫崎骏先生：

说起来，那一次情景现在我还记得很清楚哩。

那是我第一次去东京出差，下飞机没进酒店，就先去订了吉卜力博物馆的门票。第二天一早匆忙出发，换了好几条地铁，一直到某条线的终点站，走出闸口，递票给乘务员问路，那位先生双手奉还门票，大大一个鞠躬。对我说了老半天，我才明白完全是反方向，怎么那么巧，还是一个同名的站。而吉卜力博物馆的那一站，要再花几小时才可到达。下午就要开会了，那张没有打孔的票，一直贴在冰箱门上。

那天晚上回到酒店，边处理邮件，边搜出一首歌来播，一遍一遍，好像唱给那天遗憾的自己一样。歌的名字叫《宫崎骏的童话》，歌词是这样的

喧哗都市内几多个心思太忙

在平时费心机太多

怎么相信在屋顶有魔女扫尘

狸猫隐身这里活过

要是人大了没有太多时间

亦挂念过宫崎骏吧

现实太大梦想要代价

连开心也要讲资格

明明是听到猫巴士半夜呼叫

大个以后当听错了

龙猫给草子打伞合唱歌谣

那些画面谁要忘掉

其实未等得到花猫报恩走了

亦算是个感人故事

若快乐岁月童话不再重要

情节也有我们记住

R：喧哗都市内几多个心思再忙

Cream：回忆可有这套旧作

……

全世界不知道有多少宫崎骏迷，我不过其中一个。全世界不知道多少IT男，我也不过其中一个。

殊无特别。

这遗憾，总比一辈子没看过您的电影要小许多吧？没看过您的电影，总比不过20岁就不再相信纯真之美糟糕吧？

我已经到了三十多岁，早就是忙碌的大人。但也还好，我还喜欢您的电影，喜欢和孩子们玩，有时候，也有人说我像个孩子。

您也是大人啊。很多人期待您画啊画，工作室也很多人要养，还和自己的孩子有争吵，为工作室恋爱弄大肚子的女孩子想办法……每个人都生活在现实世界里，那个美好的世界是在内心里，是在努力中，而不是变形的狸猫、房顶的魔女、大树顶上的龙猫。

前几日听到新闻说您退休，我还很难相信这件事会最终发生，总以为您会一直画，一直画，画到我们这些人头发白了，老了，再变回小孩，您还会有很好很好的故事给我们看。我们公司有个手机锁屏的产品，知道消息的第二天，安装了这个产品的手机上，都出现了《起风了》的剧照，还有一句话：所有失去的，会以另外一种形式回来。

最后，有一句特别的感谢：作为一名自行车爱好者，真喜欢看那些可爱的孩子们在您的电影里骑车的样子。

祝：

健康

您忠实的，

张向东

竹幼婷：请原谅，我长大才看您的动画

“看完以后，你不会想要变身公主，它就想告诉你，平凡的事物也能很美，它会鼓励你心里原本美好的部分，以及那些天长日久被社会蒙蔽的闪光之处。”

（竹幼婷：凤凰卫视主持人）

文/孙雅兰

竹幼婷并非宫崎骏的超级粉丝。这个喜欢在微博上自称蝴蝶结控的女孩，从小到大一直热爱的，是迪斯尼——没有深刻的大道理，只是简单地哄人开心。与宫崎骏的动画总被延伸出长篇大论相比，显然前者更能让她接受。竹幼婷坦言，宫崎骏的动画，自己常常是放映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才回头追看。

2013年9月，东京成功争取到2020年奥运主办权，宫崎骏却直言不会为其制作任何影片，以此表达对政府当局的不满——福岛核灾与“3?11”大地震的受灾户中，多数人尚未得到妥善安置。竹幼婷觉得，这事放在中国，多半会被指责不爱国，但她却钦佩宫崎骏的坚持，“一个人的信仰很重要，他有信仰，即便我不喜欢他的作品，他的个性也会吸引我”。

宫崎骏对手绘的坚持，令竹幼婷深感难得。当越来越多3D动画力求表现出电脑制作的逼真效果时，宫崎骏及其工作室仍然坚持手绘作品，“你看龙猫的肚子，不会有绒毛娃娃那种根根分明的感觉，它就是一团灰灰的东西，观众却能通过小朋友拥抱它的表情，感受到龙猫的厚实和柔软”。

“他从没想过要有更大的制作，也从没让科技领导他的创作，他用自己的方式，展现出了动画的另一种美感。”这份近乎保守的执着，使得竹幼婷觉得，宫崎骏的动画并不非得去影院观赏，“他的动画更适合在家看，那种温馨的调子，看完就能让人平静下来。”

童年时期的竹幼婷对宫崎骏无感——宫崎骏的动画，既没有奇异的道具，也没有闪亮的光影。对这个小女孩缺乏吸引力。

那时的她，“看《龙猫》，几乎没看懂”。再看到《千与千寻》里父母变成猪，人变成植物的情节，反倒有些惧怕——动不动就会惩罚人类。随着年岁的增长，她发现宫崎骏是在传达一些理念，“这需要对他本人做些了解，才会有些感觉”。竹幼婷了解到的其中一层含义，是《悬崖上的金鱼公主》里隐约透出的父子亲情。“回过头去了解他的个人经历，发现他爸爸从小就离他很远，所以他把这情感放在了动画里。”

开启她对宫崎骏兴趣的，是宫崎骏本人设计建造的吉卜力美术馆。

她清晰地回忆起参观美术馆的经历：建于2001年的吉卜力美术馆内，设置有宫崎骏一生创造的多数动画角色和场景，逼真效果极易勾起游客的观影记忆。在这里，游客还能欣赏到宫崎骏的原画手稿，深入了解他们所钟爱的动画是如何诞生的。

“整个美术馆的气氛很安静，不会有迪斯尼乐园里的嘻嘻哈哈，人在其中，很容易静下心来思考。”

渐渐地，竹幼婷常从宫崎骏的动画里，解构出一个个“深意”。看到《魔女宅急便》里的小魔女，骑着一把扫帚，穿着一件黑袍，搭配一个简单的蝴蝶结，并无《哈利?波特》那般炫目，“看完以后，你不会想要变身公主，它就想告诉你，平凡的事物也能很美”。这样的动画，“会鼓励你心里原本美好的部分，以及那些天长日久被社会蒙蔽的闪光之处”。

如今，即使没见到宫崎骏的署名，竹幼婷也能辨别出他的动画。小朋友的形象大体一致，背景音乐极具辨识度，场景常常安排在乡下或者大自然，笔触线条总是一溜地柔和——所有东西都是圆润的，无论是龙猫还是波妞，都没有《七龙珠》里那些尖利的棱角。

天空、树林、动物和少女的标配组合，常让竹幼婷产生停留在童年的幻想：动画里的孩子，即便对丑陋的动物也不加排斥，不会因为鬼怪不会讲话就拒绝和其交往。

竹幼婷开始反思，“当我们越来越了解这个世界的时候，却常常忘记我们还有接触新事物的可能”。

在竹幼婷看来，日本跟台湾一样，因为与海关系密切，许多故事常常与海有关。包括宫崎骏的动画里，时常出现的大海和渔村。四面环海带给国民一种意识——靠天吃饭。人一出海，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所以常要祈求神明的保佑，也因此感到大自然深不可测，需要顺从并尊重它。“宫崎骏的动画，处处流露出在自然面前的谦逊，主角也常常会有不明神祇的看护。”

宫崎骏先生：

《小王子》说：请原谅，我把这本书献给一个大人。我说：请原谅，我长大才看您的动画。当多啦A梦都用时光机，带我看到长大后的大雄，您却依然让我回到追着波妞和熊猫的童年单纯。没说笑，我看完动画后会想，我也想要一个小水桶，因为那里面总有可爱的精灵，我们之间是纯粹直接的感情。现实世界太多弯弯绕绕，您也累了？所以想休息？谢谢您的坚持。お疲れ様でした！

竹幼婷

韩松：我们的生命就是一段动画吧

“或许，我们的生命就是一段动画吧，是由一个一个的、冰冷孤立的微粒，在时间的长河中拼接起来的。如果拆开来，其实就是虚无。”

（韩松：科幻作家，著有《地铁》、《火星照耀美国：2066年之西行漫记》）

文/金雯

科幻作家韩松最早看到的宫崎骏的作品是《千与千寻》，那也是他最喜欢的宫崎骏作品。我们所爱往往是内心的投射，韩松聊宫崎骏大致也是在聊他自己，对宫崎骏作品的阐述，是将自己内在的某些东西讲述了出来。《千与千寻》中的无脸人总是令韩松感觉很悲伤，那对变成猪的父母让他产生强烈的恐怖感。宫崎骏电影中的神秘感与末世感让作为科幻作家的韩松有强烈的共鸣，因为这也是他科幻小说中一个重要的情绪。

宫崎骏退休了，作为他的影迷，韩松觉得宫崎先生其实挺圆满的，“最好的作品都已经做出来了，都不会有什么遗憾了”。一个人做到一定时候退下来，这是一个很自然的过程。宫崎骏拍电影不是为了市场，更不是“繁荣”动画事业，他就是热爱，再加上百分之百地投入，一个纯粹的艺术家，就该完全跟随自己的心做作品。他的独创性是在开始拍片之前就有了，而不是为了拍一个作品，一群人聚在一起想出一个“独创性”的东西。“中国人为什么不能产生宫崎骏，因为什么都是被迫的，自我成功的驱使，市场的要求。像很多中国导演，拍不出来还在硬撑着，越拍越烂。”韩松忍不住联系现实。

“执着于内心，有自己构筑的内在世界，一直保持着跟那个内在世界的对话，作品只是一种呈现的方式，而并不完全是目的。”这也是韩松自己认定的“作者观念”。而且宫崎骏的内心与很多人的内心是相通的，他对人类有一种普世的爱，超越民族与地域。这大概是他被全世界喜欢的原因。

在悲观的层面上，韩松最后说：“宫崎骏有亮色，我少，或者几乎没有。”

尊敬的宫崎骏先生：

您好！

我是一个中国人。我很早就想给您写信，但担心您太忙，怕打扰您。现在知道您退休了，于是才写下这封信。

首先，我跟您一样，是个飞机迷。我想与您交流一下感受。我觉得我们恰巧生活在飞机的世纪，真是幸运。每次看到那沉重而庞大的金属物体，冉冉升起在虚空中，就觉得不可思议。飞机的出现打破了人类既有的生存逻辑，同时揭示了隐藏在事物后面的另一重奇妙秩序。

后来，我看了您拍的动画片，似乎明白了，您也许是把对飞机的这种感受，带入了电影。您的电影，同样是打破了人类既有的生存逻辑，同时揭示了隐藏在事物后面的另一重奇妙秩序。

今年是飞机发明一百一十周年，您在此时退休，不知有什么巧合。

宫崎骏先生是一位日本人，您拍的影片却把我和千千万万的中国人打动了。这不是一般的打动。我在想这后面有什么秘密。

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便是，您的动画片，整个是飞的感觉，是挣脱了大地的束缚，甩开了所有的固定物，去拥抱无限的自由。这拨动了我的心弦。

但是，我有时也想，您是否也感到孤独，因为，要做到这件事，也许就要把自己封闭起来，减少与外界接触。在我眼中，宫崎骏先生您就是那个独自一人坐在老式螺旋桨飞机驾驶舱里的、戴着皮质风帽的飞行员。您孑然一身周游九天，您用独到的眼光，发现了我们不曾看到的东西。

我也会想到天空中那来去不定、充满危险的气流。你的影片中，有一种不稳定性和不平衡感，充斥神秘、恐怖、怀疑，毁灭中的再生，隐然的末世感，同时也有超凡脱俗的美，阴柔的纤毫毕现，尖锐而感性的灵动，就像长了翅膀的白衣少女一样。这带给我无尽的遐想和邈思。

作为一名科幻作家，我还要向您表示敬意，您在影片中创造新世界的想象力、勇气、毅力和策略，令人叹服。我们很多人生活在仅此无二的世界中，但只有少数人，才会用毕生的精力，去创造不同凡响的第二世界、第三世界……这可能是人类文明中最了不起的一面。

看您的电影，会有一种去到欧洲洞窟中看千万年前岩画的感觉。那时的原始人类已经开始做一些超出具体生存的事情，比如，从事艺术和想象，这可能是比学会用火和工具，更能支持我们长存的力量。

我还记得二零零七年八月底，冰川凌子女士带我和其他几位中国科幻作家去到吉卜力工作室参观时，我受到的震撼。那真是一个眼花缭乱的世界，就像进入魔法家的宫殿。到这儿“朝觐”的人们，来自世界各国。我想，他们也会和我一样，由衷地感谢您创造出了一个超越国界、种族、语言、宗教和意识形态的，能够为全人类共享的新世界。您的影片传达出了一种大爱。

记得当时我舍不得走，在一个旋转的、表现动画是怎样生成的电动模型前，看了一遍又一遍，看那些原本一动不动的人马雕塑，最后生龙活虎地运动了起来，不禁赞叹造化的神奇。

那些一格一格画在纸上的，最后却成为了让人开颜或落泪的、活生生的人物角色和大千世界，这难道不是比飞机的升空，更让人吃惊的事件吗？这就好像从一无所有中，创造出了生命和宇宙。这便是宫崎骏先生您的伟大。您一定窥见了万有的秘密。

而这又令我感到幻灭和悲观。我当时觉出了人生的昙花一现，及其索然无味的轮回，或许，我们的生命就是一段动画吧，是由一个一个的、冰冷孤立的微粒，在时间的长河中拼接起来的。如果拆开来，其实就是虚无。

但即便如此，即便一切为空，我们不也能做很多了不起的事吗？我们不是能制造出飞机，并拍摄出像《千与千寻》这样的超时空不朽之作吗？短暂的人生真是丰彩得不可思议。

这便是我从宫崎骏先生您的动画中获得的感悟，它将一直陪伴我继续去探索这个宇宙的奥秘。

谢谢您，宫崎骏先生。

祝您健康幸福！

韩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