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吃如广州,好玩如北京,好听如伊斯坦布尔,好看如意大利。
这些天,与朋友在美国西南部那些巨大而荒芜的国家公园间自驾。极度干燥的气候、碧空如洗的高原,让我舒服极了。同行伙伴却像只兔子,总得钻进藏匿蔬菜和胡萝卜的洞穴超市中,去补充大量维生素。
我总是精力旺盛地满世界旅行,身体和胃口却并非如切换时差般容易。这很大程度上要怪罪于我那待足了人生前22年的故乡——昆明。
相对较高的1890米海拔,让这块大坝子总是被蓝天覆盖,被刺眼的太阳死死盯着。冬季西风南支急流与北方大陆气团交锋而成的准静止锋,产生出远超北方的干燥度和昼夜温差。不适应的外来人,有的必备出行润唇膏,有的得在卧室装上三个加湿器。
可我从小就在这大太阳下疯跑着踢球,将外套别在腰间以备黄昏降温后加上,家乡的气候让我练成一身适应于干冷和强紫外线的肌肤。这久经考验的锻炼,非常有助于我在欧洲、高加索山区和北美山地等同样干燥的地区长途旅行,却也让我在珠三角、广西和东南亚等极度湿热的地带备受折磨。
另一把家乡带来的双刃剑,是西南地区重油厚味的饮食习惯。各种酱料、腐乳、小米辣倾倒于米线、饵丝、卷粉里,加上炸洋芋、包浆豆腐的长年浸淫,让这些年有近半时间在欧美的我,依然无法习惯寡淡的芝士和生涩的面包。意面我是热爱的,可总要选择那些酱料更易入味的宽面。如若在公寓里自己动手,还要去亚洲超市买一瓶老干妈回来——炒意面!
我对昆明应该是爱多于恨的。爱它的干燥晴空和重口饮食,恨它让我积重难返,即便思想观念开放,愿意尝试一切新鲜事,可皮肤和唇还是严防死守的顽固卫士,抗拒着迥异的气候和口味。每次一回去,总是克制不住自己这张嘴,几乎每顿都得吃到拉肚子。
至于其他方面,我对家乡实在没太多可抱怨的。这里的大部分男人都很“喷刚”,嘴上匪气极了,行为却可能很怂,竟因此多几分可爱;这里的节奏也不算太慢,留守的同学大多朝九晚五,我这种游手好闲的返乡人竟抓不到人一起玩乐。我漂泊四海,又总不会离家太远,就像一只挂着线的风筝,时不时会被扯回来,发现亲人、同学、朋友都如故,家乡的一切都那么容易适应。
在任何地方待久了,都会厌倦,更何况生活了22年的家乡。像是对以往宅男时光的报复,我抓住第一份工作机会,撒了野似的往外跑。先是从佛山到深圳,再到广州,折腾的主要原因是自己糟糕的动手能力,碰什么电器设备,什么就坏掉,这让我早早终结了通讯工程师生涯,并在当年文艺论坛的毒害下,成为广州媒体圈的一枚文青。
羊城对我不菲,让我迅速转型成功,有了一大堆可以交往一辈子的好友。我在性价比超高、吃住娱乐又丰富的天河南一住就是5年。因为从摇滚到电影圈混得风生水起,我竟渐渐成为一个到处免费蹭的文艺老炮儿。
相比昆明,广州简直是气候的另一极,我始终没能适应那难熬的湿热天气。春天打开房门,以为楼道被水淹了。夏天总是漫长到似乎永远离不开拖鞋,体育西的绿植和江南西的榕树完全不能替代地下商场的空调,让习惯于一件衣物穿到脏的我,不得不每天更换至少两件T恤。
当年的那个广州有包容的市民社会、自由的媒体环境、繁荣的市场经济、高密度的普通话、小北路亚非拉之都的异域景观……我差点被眼前的繁荣迷惑,而成为看不到远方的井底之蛙。而今回头看来,那些迷恋之处似乎都是些自以为是的优越感,同样体量的其他大城市,深圳、上海、北京,又真比广州差多少?
后来,因为一个姑娘,我来到了帝都。和许多烂俗故事一样,未遂。巧合的是,在我前后脚,大批媒体圈的同事和朋友离职北上。紧接着,有着音乐梦想和电影欲望的文青们,也接踵而至,其中还包括大量广州本地人。
这似乎循环印证着一个从1990年代流行音乐繁荣时起就存在的景观,敢为天下人之先的广州,始终是一座“先得起来,沉不下去”的城市。高度垄断文化科教资源的北京,才是永远拦不住的强力吸铁石。
一位在广州时就爆发出无与伦比写作才能的朋友,到首都后加盟了某著名时尚大刊。从此,生活彻底变了个样——从以往有支廉价红酒就能诗情画意一番的屌丝,成为周旋于各种高大上场合的人生赢家。他有一天对我感慨:“感觉在广州就彻底没生活过。”看来,无论表象背后是真实还是虚假,市民社会始终没有精英生活有吸引力。而首都高密度的音乐、戏剧和电影生活,则容易让文艺新移民,在以鼓楼为中心疯狂求知和享受两三年后,变得麻木和疲惫。
大家都很清楚那些北京可供吐槽的事实:越发艰于呼吸的糟糕空气,24小时动荡不安的三环停车场,对外地人极不公平的福利和教育机会……但对于我这种把自己当成“旅居者”,从未打算在此扎根的无足鸟来说,这些显而易见的缺点都算不上什么。如果有什么奢求,或许是“帝都真的太好玩了,如果污染能被控制就完美了”。
跑过70个国家,究竟有没有哪一个是我的理想归宿?似乎很难找到答案。
即便玩得再深入,我清楚自己始终是一个过路的游客。外语能力再好,也还是适应及享受来自自己土壤的幽默感,关注着国内热传的八卦和段子,却难以融入另一种语言体系也能实现的风趣或狂欢。
我深爱意大利,去过整十次,几乎跑遍所有角落,可始终没能爱上比萨和奶酪,更说不上几句意大利语。我最爱的城市是伊斯坦布尔,没有之一。也曾试图看能不能在那儿找份工作待下去,学习喜欢的萨兹琴,不用多牛逼,能炫耀就行。除非钻进朝九晚五的大型中资公司,否则,不会土耳其语能在人家那儿干什么?本就没几文的积蓄都被我拿来旅行了,移民的梦压根不用再做。更重要的是,玩了那么多年,还是觉得生活在问题一大把的中国最有意思。
这就是所谓的“国外,好山好水好寂寞;国内,好脏好乱好好玩”。
如若非要根据人生阅历来塑造一个自己的理想城市,那我希望它干燥如昆明,好吃如广州,好玩如北京,好听如伊斯坦布尔,好看如意大利。
在没找到这理想城市前,我大概要继续做一个“城市旅居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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