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7月3日的早上,《纽约时报》派出六名文字记者和四名摄影记者到某一趟Q线地铁的倒数第二节车厢上做了一个采访。虽然看起来兴师动众,但采访的内容很简单,就是问车上的每一位乘客他们从哪里来、做什么工作、到纽约已经有多久。
接受采访的99名乘客分别从事73种工作;年龄最大的69岁,最小的3岁;到纽约时间最长的69年,最短的才7天;其中34人是土生土长的纽约人,其余65人分别来自包括美国在内的23个国家。
这只是纽约日日夜夜无数个流动瞬间中的一个切片,是所有纽约人每时每刻生活的日常。所有人都知道纽约是移民都会,但不在这里亲自生活,就很难体会这到底意味着一种什么样的地球村图景。
纽约的地铁告示和ATM使用六种语言,法院和医院系统提供的语言翻译服务多达170种,仅仅是中文就有普通话、粤语、闽南语和台山话。Q线地铁连接着纽约最重要的三个区,从最南端的康尼海滩出发,经过布鲁克林心脏腹地,纵贯曼哈顿下城,最后到达皇后区的阿斯托利亚;沿途经过的移民社区有乌克兰、俄罗斯、乌兹别克、巴基斯坦、海地、波多黎各、中国、越南、韩国、日本、意大利、爱尔兰、波兰、希腊……其他线路的情况也都差不多,终点是华人聚居区法拉盛的7号线,因为沿途几乎全是移民社区而被称为“国际快车”。
这样让人目眩神迷的复杂多元,是纽约最迷人的地方所在,是所有纽约故事的底色,也是触摸这座城市灵魂的通关密码。
一旦在纽约这个大码头靠岸落脚,你就获得了重生的机会。
人们从世界各地远涉重洋而来,带着各自的原因,有人为了逃离贫困,有人为了投奔自由,有人为了扬名立万,有人仅仅为了吃碗饱饭……每个人的经历都是一段私人版的出埃及记。然而一旦在纽约这个大码头靠岸落脚,你就仿佛获得了神的护佑而得到了重生的机会,所有的过去都被封存,不管是荣耀还是苦痛都不再重要。
电影《布鲁克林》里有一个寓意深刻的镜头,对这样的状态做了非常形象的描绘:来自爱尔兰偏远小镇的女主角艾丽斯在爱丽丝岛的移民检查站入关,一扇厚重的门打开,门后是一个光芒万丈的新世界。
所以纽约人说,一旦你站在纽约的土地上,你就自动脱胎换骨成为了一个纽约人。
你真正需要做的一件事是,“claim your own territory”,像几百年前最初找到这块土地的欧洲人那样,分疆划界,占领一小块属于自己的领土。
“尊重多元”,不是虚伪矫情的政治正确,而是经过痛苦的摩擦和磨合之后,自然而然形成的生存法则。
在别的城市,人们经常刻意摆出高姿态欢迎外来客,以表现自己包容多元的决心。比如上海人把外地人称为新上海人——这样的区分本身就是一种歧视,上海人和新上海人之间仍然是一种“我们”和“他们”之间的二元对立。新上海人需要努力地学习,遵守上海人的规则,希望有一天能够被接纳、被消化、被吸收,融入上海社会的运行体系。你需要小心翼翼地藏好你身上异乡人的成分,假装成为一个上海人。
纽约却不是这样。在这里不需要小心翼翼地假装。所谓的“尊重多元”,不是虚伪矫情的政治正确,而是经过痛苦的摩擦和磨合之后,自然而然形成的生存法则。
你拗口的别人永远学不会如何正确发音的异族名字,你带着母语影响的英语口音,都不再是烙在你皮肤上的耻辱红字,而是你独特的身份,是把你和别人区分开来的光荣封印,是把你和你的过去连结在一起的隐秘图腾。
但仅仅依靠这些还不足以让你在纽约摧城拔寨。因为这座城市无时无刻不在传递“你要成为你自己”的信息,你需要尽最大的可能变得和别人不一样,这才是你能够在这里安身立命的根本。
因为每个人都拼命和别人不一样,所以没有人对你说你应该做什么,没有人禁止你不能做什么,甚至没有人会在乎你到底在做什么。
这里没有年龄的概念,五六十岁甚至七八十岁的人仍然在意气风发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这里甚至没有性别的概念,我在这里遇到的几乎所有的中国女孩子,都在这样的环境下变得无比的独立而强势。这种强势不是对人吼叫或者蛮横,而是一种因为完全掌控了自己的命运而无所畏惧的强势。她们同样可以温柔可人,同时散发着迷人的、让人无法忽视的自信。
纽约就这样以一种罕见的宽容和漠不关心,纵容和鼓励着每一个人做真正的自己。这样的环境,让身处其中的人能够感受到一种真正的心灵的自由。这种心灵的自由,是它最吸引人的地方。在纽约待久了,你甚至会觉得这样毫无拘束的自由是不真实的,因为它让你忘记了在这个世界其他地方你会遭遇到的现实,而这可能正是它让许多人无法割舍的原因。
即使真的山穷水尽难以坚持,也要做出信心满满的样子硬撑,直到撑到时来运转的那一刻——这才是纽约人信奉的“假装”。
纽约人见过太多与众不同的人,要做到与众不同并不简单。街上走过一个奇装异服的人,纽约人连眼皮都不会抬一下。有时候,要与众不同甚至成为纽约人最大的焦虑来源,会不可避免地遭遇挫折和打击。
这个时候,纽约人会说“fake it until you make it”——即使真的山穷水尽难以坚持,也要做出信心满满的样子硬撑,直到撑到时来运转的那一刻。这才是纽约人信奉的“假装”。
好在,走在纽约这样一个世界的十字路口,每个人连走路都会变得铿锵有力雄心万丈,要伪装出一点信心,并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
当生活在这里的800万人都以生命最舒展的状态绽放时,他们构筑了一个奇妙的气场,那是世界上我去过的其他著名城市所没有的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反过来又照射在每一个人身上。它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气质——人人似乎都拥有一种明亮的、逼着你不得不打起所有精神来与之对话的光芒。
因为每一个人都可以成为自己,所以这座城市能够吸引完全不同类型的人群,让他们看似矛盾却和谐地共处。这座城市在最近的一百年取代了之前的巴黎,吸引了全世界最顶级的音乐家、画家、小说家、诗人和思想领袖,也吸引了全世界最富有的富豪和最有权势的名流。某个因为滥用药物而在自家公寓猝死的明星可能就住在你的隔壁,某个写出全美最畅销小说的作家就坐在吧台的另一端,改写过这个星球流行音乐史的巨星刚刚还在中央公园里和你打了个照面……这就是纽约的日常。
然而纽约也信奉平等。对纽约人来说,他们不过是邻居,是酒吧里的陌生人和擦肩而过的路人。他们和其他800万纽约人没有区别,因为他们每个人都如此不同。最成功的艺术家和最落魄的街头艺人,最有钱的富豪和无所事事异想天开的流浪汉,还有来自世界每一个国家的普通人,每天搭载着同一列地铁,就像《纽约时报》采访的那节Q线地铁的乘客一样,各自心满意足地奔向自己的远大前程。
在这里,你可以把800万纽约人想象成800万个独立行走的国度,每个人都是他们自己那个国度独一无二、至高无上的王子或者公主。
你也可以把纽约想象成一门宗教。800万人由衷地感激这个纽约带给他们的一切改变、勇气和雄心,用最热烈、最持久的方式传颂关于它的一切。就像纽约人喜欢说的“一日纽约客,终生纽约客” (once a New Yorker, always a New Yorker),一旦成为纽约人,就终身都是纽约忠实的信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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