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杰在酒店安排了一间小会议室,请服务员榨了几杯胡萝卜汁,处理完手头的电话事务,他又要了两杯咖啡——“我这次去日本遇到一位朋友跟我说,他在中国的父亲已经95岁,多年养成的坏习惯就是每个月要吃掉5斤白糖,每天喝咖啡也放很多糖,喜欢吃猪油。”此时的周杰,像一位熟悉的老朋友,而不是传说中的“戏霸”和“耍大牌”。
接下来两个小时的聊天里,周杰犹如牡蛎,一张一翕间,用最坚硬的壳与最柔软的肉,试图与这个充满砂砾的世界达成和解。聊到负面话题,他会瞪大眼睛、提高语调,间或用手重重敲打桌面,用一连串的反问呛得你无法接话。开了防御机制的周杰,回答问题时会字斟句酌、保留余地,唯恐哪句不慎又被当成了“把柄”。
提及演戏、旅行和生活,他又变得心平气和、面露笑容、佛语连篇:“我越活越觉得自己渺小,越活越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觉得自己不会演戏,觉得自己浅薄了。”他也会为自己的率直表示歉意:“我不喜欢说话的原因是,我认为除非你确定要说出来的话比你沉默更有力量和意义,否则就别说废话。”
《北京法源寺》中,寺庙住持曾对康有为说:“个人只有和群体一起沉浮,才能免于被残忍对待。”周杰非常痛恨这种观点。
这十多年来,周杰刻意地在大众视野里淡化自己,在他的朋友构成中,娱乐圈占据比较少,更多的是圈外的朋友,像作家、画家、经济界人士,以及出家人。与出家人交往,品茶是最常做的事。周杰与田沁鑫导演的合作,也要感念法源寺的缘分。
2015年12月,田沁鑫导演的话剧《北京法源寺》在北京演出,周杰在剧中扮演光绪帝,他随剧组出席活动频频接受媒体采访。昔日给周杰带来荣耀的“尔康”如今接近于负资产,“你在意吗”、“你怎么看”、“你什么感受”……关于“尔康表情包”的问题,一个月里他回答了至少25次。
“哎呀,我就打一个不恰当的比喻,就是你强奸了我,你还让我回答舒不舒服,这是什么话嘛。谁生活中这么教育你的,礼貌你懂不懂啊?他们是拿着《还珠格格》尔康PS的,那是我的角色,严格意义上他不是我。他如果拿着我周杰的照片PS,我去告他了。他拿的都是角色,那个应该琼瑶去告他。”
其实,被做成表情包的名人并非周杰一个,姚明、小S、金星、张学友等人也都在网络上以各种被调侃的姿态呈现。周杰显然不愿迎合:“我觉得娱乐应该分多种方式,什么层次的人就应该去娱乐什么样的东西。可能很多人希望我娱乐吧,但那是别人的意愿,不是我自己的意愿。”
《北京法源寺》中,寺庙住持曾对康有为说:“个人只有和群体一起沉浮,才能免于被残忍对待。”周杰非常不认同这种观点,觉得这种看法纯属骗人与不负责任。“我们一个人的力量太小了,管不了这个世界,所以只能适应这个世界。”周杰说,“没有人要去对整个世界负责,每个人都管好自己,那整个世界不也就干净了吗?”
在导演田沁鑫眼里,现实中的周杰跟“网上的周杰”根本判若两人,“他做人诚恳、认真……他很乖,内心柔软,是一个乖孩子”。周杰的经纪人李三妹儿和他认识快20年了,两人是工作搭档更是朋友,她评价周杰“单纯,直接,容易得罪人”。
周杰并不认同自己是一个率性的人。“率性是不经过大脑,张口就说。我不是,我是经过大脑,故意告诉你的。”
这个爱说真话的“乖孩子”养成了娱乐圈中“招黑体质”。网络上不时会传出关于周杰的负面新闻,“戏霸”、“耍大牌”、“赌博遭追债”、“车祸逃逸”……就像恶性细胞繁殖一样,更多的不经考证的负面新闻被好事者炮制。他的沉默让真相在众口铄金中摆向不可控的深渊。
“这些黑我的人有好几类,有好事者,有推波助澜的,有人云亦云的,也有打压你扫除障碍的,更有无关自己顺便踹两脚的……大家指责你、诋毁你,从另一个角度看,还不是一般人能配得上的呢,谁会去骂一个没有价值的人?”周杰说。
国家话剧院的李东与周杰相识超过20年:“周杰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特别好,永远是看起来干干净净的一个人。他从不会伤害别人,但有时候,你知道,有洁癖就会显得不够合群,然后有人就会看不惯他,就故意去逗逗他。”周杰不喜欢解释,但按照李东的形容,“他即便解释,也经常解释不到点儿上”。
周杰说自己35岁之前,还挺爱说话、挺爱跟同学交流的,但这10年来不太爱说话了,平常待在家里,可能一天说不到一百句话,“任何人都有怀疑别人的权利,任何人也有不解释的权利。当你有了人生阅历,你就会依此来选择生活方式。如果你的内心是干净、强大的,你就不会在意外界对你的质疑”。
“我前两天在日本碰到一位认识了18年的朋友,他当着我的面跟别人说:‘周杰在18年前最红的时候,就跟我说,这些都是虚的,不要在乎什么名利,这些都不重要。’你明白我意思吗,我不是一个很渴望成功、渴望当明星、成为富豪的人,我从小就不想这样,这不是我的梦想,我最火的时候也没有得意忘形,我一直是个清醒的人。”周杰说。
“如果名气和财富对你来说是‘虚’的,那什么是‘实’的?”周杰回答:“好好生活。”
与佛门的亲近让周杰成为一个极其自律的人,他有着我们想象不到的“老干部”式的生活习惯。
这次采访之前,周杰刚去了一趟日本。“我不是去买名牌,都是些柴米油盐酱醋茶之类的。”一年去一次,一次买够一年用的量,这习惯他保持了10年。
“比如说过滤网,日本人做的过滤网非常人性化,有各种规格,放在水池里很好用;比如说一次性手套,它的质地很舒服,很合手,我们国内的质地就很容易破,松松垮垮不合手;还有北海道的昆布,我们叫海带,做汤味道非常鲜美……” 他像个师奶一般对家庭用品如数家珍地分享着。
在《北京法源寺》剧组,从排练场到剧场,周杰都是出了名的暖男。他排戏从不迟到,还常给大家带红酒或阿姨自制的点心、芝麻酥糖、烧饼等,剧组的青年演员都亲切地叫他“杰哥”。周杰的朋友、北京匡时国际拍卖有限公司董事长董国强对周杰的“洁癖”也印象深刻。“他有一个试衣间,衣服从棉袄到毛衣到衬衫到T恤,简直按着季节挂在那儿,比商店还整齐。”
周杰在娱乐圈的“缺席”,不是怕事,也不是怕自己受伤,某种程度上,是为了保护自己桃花源式的私人生活。与佛门的亲近让周杰成为一个极其自律的人,他有着我们想象不到的“老干部”式的生活习惯:他6年来“过午不食”,几乎从不吃晚饭;十多年没吃过方便面、薯条、薯片等垃圾食品;不用iPad看剧本,因为伤害眼睛;微博上他常疾呼雾霾的危害和环境保护的重要,给自己和身边人都买了空气净化器,而且定期更换;他以前一天两包烟,说戒烟第二天就戒了,17年一根都没再碰过;他注重粮食安全,自己在东北有一大片地,专门种植特供级别的大米,剧组同事都吃过“周先生的大米”。
“难吗?很难。我做到了,怎么了?如果你是一件事都做不了的人,你做什么都难。你总给自己找借口,你习惯了。所以说在别人眼里,我是个异类,其实不是。没那么难的,你不理解我才觉得难。”周杰说话开始有些激动,“我不喜欢人家夸我说这人很好很守时,这像在说这人很好他从不吐痰,这不叫夸人。你认为自己做不到就是优点,这是伪命题。我们常会伪命题地做事情,非常糟糕,我们的认知有很大的问题。”
周杰一直不赞同称自己是属于哪一个圈子的人:“我根本就没有行当,没有圈子。我不是一个局限性的人,演员只是我人生中一个谋生的手段。人为什么要分圈子呢?你是文艺界,你是影视圈,不要这么狭隘吧?我心里没有界。我喜欢买油画就买了,干吗要声明我进了收藏圈呢?然后不买东西了就说我退出收藏界了?那这一生好纠结。”
艺术收藏家是周杰另一个鲜有人知的身份。作为一个明星,他跨界做收藏时非常低调,他说他只想好好去欣赏艺术品。“古建筑、碑文、碑刻……我从20多岁就开始喜欢这些东西,我喜欢老人家喜欢的东西。”他收藏的第一幅作品是名不见经传的中国字画,“那是一个在喝酒的布袋和尚,是画家自己的人生写照。我很敬仰这样的人,穷困潦倒却很有才华。”他辗转找到那位70多岁的老画家后,甚至想买下他所有的作品,“其实我想资助他”。
周杰的藏品大多都是人像,各种身份、年龄、神情的面孔:艾轩的名作《西藏女孩》之《殉道者在远方》、川籍画家吕欣个人油画《玉宇澄清万里埃》、张发志的《红领巾》、庞茂琨的《村长的女儿》、秦琦的《平庸的表演》,等等。
其中一幅他特别喜欢的作品叫《母亲》,画的是一位六七十岁、非常端庄慈祥的老妈妈,这幅电镀铜画背后隐藏了另一个年轻女孩,是老妈妈年轻时的样子,十几岁,很漂亮,从年老的她身后走出,又回去。“画家用两幅画就讲了人的一生,你看到她现在端庄慈祥的样子,也看到她曾经年轻的时候,这样去讲人生,太厉害了。”
周杰自己说,他和光绪唯一相像的地方就是都很幼稚。“你说我是不是幼稚?我就是幼稚。”
《北京法源寺》的上演,让很多人对周杰“路”转“粉”,从排练到上演,几十次的访谈,周杰一次次刷新着固有的公众印象,在旁人的描述和他自己的表述中,一个“真实”的周杰与光绪帝冥冥中重叠了……从尔康到光绪,一个人的两极,周杰用了16年时间。
“《还珠格格》和《包青天》,从我的人生里程碑来说,有它的意义,但从我的职业来讲,我早就忘了这两部戏了。我一直都没断过演戏,只是观众没有再看到比包青天和尔康更浓烈、印象深刻的角色了。”周杰说。
这些年来,他演的《梅花档案》成了国产谍战片的鼻祖,《夜幕下的哈尔滨》中他演的日本人玉旨一郎也让人称道不绝。《秘密列车》的制片人赞同他对剧本的理解,请他帮助调整修正。剧本改完后开拍,他删掉自己很多戏,帮别的人物角色写了100多场戏。最终,通常观众喜欢的他的角色,也是他自己还算满意的角色。
“你看我为什么旅行、到处游历,你以为我只是玩吗?这是汲取养料——你没见过你怎么演?我接触金融、接触艺术、接触教育、接触科学、接触历史,接触任何东西都对我丰富自己创作的角色有帮助。你丰富,你的深度不一样,高度不一样,演出来就当然不一样,一比就知道了。我很希望影视行业并不是像他们所描述的只有八卦,我也不希望我们给人家的都是方便面、炸鸡,不要这样。”
周杰说自己演戏从来都是三方面因素:生存之道;老天赐予的天赋不能浪费;人生的追求,即传递真善美的价值观。他一再坚持,自己不会去扮演负面角色。“我不想传播负面,因为我会把负面演得很好,人家会信,会觉得这坏人也挺好的。”
田沁鑫说,其实周杰某些方面和光绪有点像,也是曾受到过压制或者委屈,不被别人理解。而周杰自己说,他和光绪唯一相像的地方就是都很幼稚。他坦承自己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从小到大一直是:“只有完善,没有根本的改变。”
“理想主义者总会有很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就会失望。我很幼稚地希望,娱乐不是秀恩爱、秀友谊、秀生活,我幼稚地认为,娱乐行业应该自律一点,少一点应酬,多一点自修,多一点学习。你说我是不是幼稚?我就是幼稚,但这就是我的理想。我愿意这样,尽管我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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