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2月24日,昆明人都说:这是近几年来最冷的一天,你们来得真不巧。
但这极冷的天气并未影响大象书店里的热闹。当天下午,《护城河的颜色》新书发布会在这里举行。原本只能容纳150人的空间,挤满了300多名来自各地的艺术拥趸和媒体人。人们的热情皆因书中所写的20多位人物都来了现场——艺术批评家栗宪庭、吕澎,艺术家姚钟华、毛旭辉、张晓刚、叶永青、潘德海、唐志冈,等等,半个艺术圈的“老炮儿”坐在这里,每人念一段他们年轻时在昆明常吟诵的法国诗人阿波利奈尔的《米拉波桥》。
把这些艺术大咖聚到一处的是他们的朋友、《护城河的颜色》的作者聂荣庆,熟悉的人都管他叫“狗庆”。聂荣庆在艺术圈有着特殊的人脉:1980年代,他作为一个“若即若离的旁观者”,和张晓刚、毛旭辉、叶永青等艺术家在昆明度过了“困难但充满理想的青春时代”,他们在护城河边生活、成长,走进又离开。这些昆明艺术史的珍贵片段,被聂荣庆如实记录在《护城河的颜色》中。
画家叶永青特地写了一段话:“一座叫昆明的小城,30多年前还远在偏地与世隔绝,几个小城青年无药可救地患上了一种病——他们不约而同地发现了绘画的乐趣!这病瘾也传染了许多他们身边的人,爱上艺术和爱上爱艺术的人成为他们青春岁月的成长之痛、成长之痒。穿城而过的护城河边,会集着一群自信的病人……对于家乡,他们仍然是非昆明的昆明人、非外地的外地人,虽一直出走却又从未离开,他们生活在一个永远与本地无干的自我神话里……今天他们回返家乡——他们从未离开!”
只有了解艺术家成长史的“上下文”,才能够理解他们何以创作出后来那些闪光的成就。
叶永青发完那条朋友圈,他的女儿、青年艺术家叶甫纳也写了一条:“骨子里的文艺和作死,使这群艺术家把家门口的臭水潭,误以为是塞纳河。”
的确,他们曾将自己城市的这条小河称之为“塞纳河”,承载着他们对巴黎的向往,他们曾如饥似渴地阅读西方著作、探寻欧洲艺术家的故事,也想寻找到自己可能的艺术和人生道路。
在名声大震、画作动辄拍卖出百万价格之前,在“塞纳河”边上,在黑暗与灯光下,后来被称为“新具像团体”的几个主要成员张晓刚、毛旭辉、叶永青、潘德海经常在一起“唱歌,抽大量的烟,喝大量的酒,疯狂地谈人生的不解之处和宇宙的难以捉摸,谈亚当夏娃,然后趁着‘水’(酒)性,踏着月光沿着宁静的‘塞纳河’散步。常有人喝得酩酊大醉,口吐垢物、黄水,胃痉挛”。
“想要的就是那种状态,一碗一碗地干,就要那种非常兴奋的状态,然后能说出特别闪光的语言来。我们喝酒喝到这个程度,就是要保持或找回还能感觉到的那点儿东西。”张晓刚说,“把一条穿越昆明的盘龙江当作塞纳河,这就是青春。”
毛旭辉曾经画过一幅画,是想象中他和张晓刚在河边互相搀扶,背影留在昏昏的月光下。那幅画叫《酒后漫步在护城河岸》,仿佛把那些日日夜夜和生活状态定格下来。毛旭辉在画布上展示着他们破烂、惨不忍睹、醉醺醺的日子以及压抑的生活。这就是1980年代中国当代艺术的起点,是之前几代中国艺术家不曾触及的——赤裸裸地暴露自己,剖析个人生存状态。
《护城河的颜色》用超过15万字的一个个生动片段,还原了如今的艺术大咖当年一边经历难以名状的青春期,一边在不知道有没有未来的艺术创作上挣扎的生活状态。
当事人之一叶永青非常支持这本书的出版,他认为,一个艺术家的传奇是由其艺术成就以及一些生活当中的八卦组成的,这样人们才会慢慢觉得这个艺术家有意思。
只有了解了艺术家的心路历程与成长的“上下文”,当拍卖场上不断有“天价”的消息传来,我们才不会吃惊:那些作品背后充满了特定历史时期中一个个涉及思想感情与敏感天赋的故事。
这条饱含青春回忆的河流的颜色是“灰暗”的,而不是“乌托邦”式明媚、美好的。
写书的初衷不仅仅是担心记忆在逐渐消退。2008年,聂荣庆在布拉格听毛旭辉说一位熟悉的艺术家离世了,让他意识到身边人已经开始慢慢离开。写书的过程中,张晓刚又告诉他叶永青的同班同学马祥生突然离世,这让聂荣庆更深感时间紧迫。“那时候我就想,我再不做一些事情,可能就来不及了。写的过程中比较周折,需要跟他们一起共同回忆、整理等,还有别的工作要做,所以这个过程也比较长,差不多三年的时间在写这本书。”
之所以选择以“颜色”命名,是因为聂荣庆希望每个读者可以根据自己的感受,产生“自己心里那条河是什么颜色”的思考。但对于书中的艺术家,那条饱含青春回忆的河流的颜色却是“灰暗”,而不是“乌托邦”般明媚、美好的。
张晓刚说:“肯定不是绿色,肯定不是红的,肯定不是蓝色,可能是一种灰色,但不是那种很雅的灰色,可能是一种深灰色,它包含了我们很多青春的故事和一些曾经的痛苦、孤独、困惑、奋斗……它包含很多。”
书中有大段唐志冈的故事,但他说自己并没看这本书:“过去的事情对我来说是不堪回首的,我没看这本书,但我知道他大概写的是什么。”作为“西南艺术现象”的重要角色,唐志冈对那些故事情节历历在目。
护城河在他心目中是紫色的:“紫是所有的颜色集合到一起的一个最终的表达。那条河上发生了很多很多的故事,那条河在我个人看是紫色的,那是一条狂躁的、骚动的,但又充满了留恋、一去不复返的河流。”
叶永青的描述则充满了对未来的希望:“一条老地方的河不能流向大海的方向,80年代就真成了一潭死水——护城河的颜色是流动的颜色!”
从昆明出发的他们,从当时的青年,到现在的盛年,对艺术的真诚、执着的信念丝毫没有改变。
“回到昆明”这个概念,更多是强调城市文化生态的问题。
新书发布会原本定在北京单向街书店举办,但这样“大家好像隔着很远的一个距离在想象昆明这边的事情,所有的读者和媒体来了,完事以后就走了”,最后聂荣庆还是决定就在昆明开。
开场前,他请大家在翠湖边吃过桥米线,栗宪庭、吕澎、张晓刚、叶永青、唐志冈,以及朱哲琴、肖全等围坐在一张大圆桌,谈笑着一些与艺术无关的话题。张晓刚听说自己的某张画被一部电影“盗用”作宣传海报,便自黑是“流行画家”。吃完米线,大家三三两两地走在翠湖边,拿出手机拍那一群群飞翔的棕头鸥和白头鸥。
在昆明这个小城,艺术仿佛也就是一种生活方式,艺术家存在寻常之间,跟生存名利并无关系。一如当年那些年轻艺术家在照相馆随便照的一张合影,在日后就成了不可重来的经典。
聂荣庆在书中写道:“我对昆明这个小城温和淡然的性格感到庆幸,因为在那个人人都疯狂的时代,所有的艺术形式都被统一在‘红、光、亮’的形势下,而热爱艺术的昆明青年却还可以拥有适合艺术生长的土壤和气候。”
昆明从来不缺少艺术家,放眼中国当代艺术江湖,从昆明走上艺术道路的大师为数众多。追溯这座城市的艺术气质,他们中的许多人都谈及法国人通过滇越铁路来到昆明,让盘龙江两岸布满法式建筑的历史;也有人谈到抗战时期的西南联大与国立艺专,认为它们为这座中国边陲城市埋下了人文与艺术的种子。
但在“回到昆明”艺术论坛上,叶永青说,近几年来“昆明越来越像一座空城。迄今为止,在这个城市还是看不到太多跟艺术有关的氛围,没有艺术机构,仍然缺乏文化相关的场所”。昆明的艺术家们纷纷出走,他们如同每年避寒的海鸥,只有在假期或活动需要才回到昆明,停留未久又返回北方。
如聂荣庆所说,这本书在梳理个人经验和昆明的艺术历史的同时,也试图激活昆明沉睡的艺术生态。“去年我去法国奥克斯拜访塞尚的故乡,可是塞尚博物馆里却找不到几件他的作品了,塞尚的作品都在巴黎、纽约。今天的昆明也面临着同样的问题,我们这里也很难找到张晓刚的作品,他的作品在北京、上海、广州或成都。他本人虽然经常回来,但只是探亲、度假。‘回到昆明’这个概念,更多的是想从一本书来讲一个城市的文化生态的问题。”
对于书中所写的艺术家,既是青春回忆,也是精神寻根,而聂荣庆希望它是一面镜子,提供一个把历史拉近、产生比较的机会,照亮昆明艺术的未来,重新回到那个“除了他们心中的那个理想,自己已经不能去做别的什么了”的昆明80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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