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月31日，招商局蛇口工业区缔造者袁庚去世。FT中文网称其为“中国改革实际运作第一人”，传媒人秦朔则把他称作“拓荒群体中的突出代表”。袁庚生前的金句如“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引发人们对改革开放年代的集体缅怀，“蛇口模式”被屡屡谈及。

虽然2002年呙中校以“我为伊狂”为网名抛出1.8万字的长文《深圳，你被谁抛弃？》对深圳城市发展提出质疑与担忧，但在文中，他也肯定了这座城市的发展速度和拓荒成效：“80年代，160米高的国贸大厦以‘三天一层楼’的速度创造了‘深圳奇迹’；90年代，383米高的地王大厦又以‘九天四层楼’创造了新的深圳速度。”

从1980年代深圳特区创立之初到今天，30多年过去了，深圳特区面积扩容6倍，并坐拥中国最成熟的民营企业如华为、大疆创新、比亚迪，以及最具活力的开放市场，成为中国的“创业之都”、“创新之城”，被封为“创客好莱坞”。“创新”不易，“开拓”则更难。袁庚当年的一句“向前走，莫回头”，如今仍然鞭策着深圳在金融、科技和红透天的互联网领域快马加鞭。这个人口平均年龄刚过30岁的城市，已经成为创新者的温床、拓荒人的乐园。

“你只有继续开拓新的工作方式和行业模式，才能适应深圳这座城市与生俱来的高强度节奏。”

30年前的一个雨夜，温州人林立人躺在福田区巴登街一间民工房的水泥地板上，小心地编织着他的“深圳梦”：在这座中国最有活力的城市里体面地留下来。

那是1985年，初到深圳的林立人才21岁。在目睹了当时世界最大工地的机械轰鸣后，林立人决定留在这座城市。也是那一年，袁庚开始正式执掌招商局蛇口工业区。他此后留下的那句“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像块磁铁吸引着热血青年“孔雀南飞”。“鲜花就在远方，我们开拓在路上。” 谈及袁庚，林立人说：“他带头突破了很多当年还是禁区的地带，他是深圳真正的第一代‘拓客’。”

把袁庚视为偶像的林立人出生在温州市苍南县。年轻时他自嘲“没学历、没技术、没人要”，所以“只配做老板”。21岁时他来到深圳，被蛇口工业区里火热的工作气氛所震撼，决定不再做小老板（这是当时温州人的普遍选择），“想留在深圳干一番事业”。

林立人常常望着国贸大厦“三天一层楼”的“生长”默默出神。看见那些从无到有的摩天大厦、写字楼和私人公司，他开始做起自己那个深圳梦：体面地留在这座城市。他崇拜袁庚，希望自己也能像他那样开拓一片天地。“他是第一代拓客，我希望成为拓客2.0中的一员。”

“来了，就是深圳人。”这句深圳最响亮的城市口号曾经让林立人胸口一暖。如今，做过地产中介也搞过地产开发，率先策划深圳首例互联网合作买房的他认为，应该在后面加上这样一句：“你好，拓客之城。”

林立人立足深圳的第一次尝试其实是以失败告终的，他把那次经历归咎为“思想不够解放”。上世纪90年代，他拿出3万块钱存款，投资了一个“浙南编织集团”，一口气接了1亿多条编织袋的合同。彼时的温州制造业市场风行一种“易货贸易”：人们通过出售编织袋获取大米等物资，这样既促进了编织袋等手工品的销售，也赚取了换货的中间差价。林立人把这种模式直接照搬到深圳市场，结果大败而归，欠下几百万的债务。“说到底温州毕竟还是内陆城市，一些传统营商模式在深圳根本走不通。”吃了大亏的林立人开始意识到，真正的开放市场是不相信生搬硬套的规律的，“要出头，你只有另立山头”。

“90年代，深圳及其周围的珠江三角洲地区曾是各路人才争相涌入的热土，导致中西部省市一度有‘孔雀东南飞’之怨。”呙中校在《深圳，你被谁抛弃？》中写道。身边充斥着越来越多的外地口音，这让林立人嗅到了一丝商机：外地人在深圳需要租房。由于政策原因，当时内地还不能注册房产公司，于是他跑去深圳对岸的香港注册了一家房产中介公司，开深圳中介租房市场先河。

尝到地产中介甜头的林立人准备拥抱深圳地产的春天。90年代初，通过房产中介的生意完成资本原始积累后，他开始与朋友合作搞地产开发。1993年，国务院开始一轮宏观调控，其中对经济运行中出现的“高投资、高货币投放、高物价、高进口以及金融秩序混乱、生产资料市场秩序混乱”（四高两乱）问题提出16条措施。此前在深圳持续升温的房地产业，因为信贷资金收缩，无法跟进后续资金，导致大量烂尾楼出现。林立人一心为在深温州人设计的“深圳温州小区”，也因此工期延滞，导致烂尾。回忆起90年代在地产业的起起伏伏，林立人并不怨天尤人：“当时我在地产圈做得太顺了，那种状态在其他城市可以舒服一辈子，但在深圳只能将就一阵子。你只有继续开拓新的工作方式和行业模式，才能适应深圳这座城市与生俱来的高强度节奏。”

如今深圳的城市风格依然是“谁创新谁制胜，谁开拓谁就有未来”。

“深圳，一座允许失败的城市。”资深媒体人今纶这样认为。由于工作原因，他在广深之间往返数年，对这两座华南地区的明星城市有着自己的见解。“与岭南味十足的广州相比，深圳就是中国的纽约，那么生猛，那么混不吝。这里是名副其实的拓客之城。”

21世纪的头十年还没有如今烂大街的“互联网+”概念，但互联网在90年代末期在国内的突飞猛进，已经让不少一线城市的精英看到了未来发展趋势。2006年，经过十几轮竞拍，林立人竞得沙井两栋宿舍楼，他带着81名买房者共同集资，资金由第三方银行监管，成功实现了深圳的首例互联网合作买房。这也让“个人合作购房”的置业模式在国内走红。这种从互联网出发，项目发起者对公众展示其创意的集资买房模式，用眼下的时髦词概括，就是“互联网众筹买房”。“当时觉得互联网是一片新的疆土，和自己当时搞的地产一结合，发现很多人都接受这种模式。”

对新事物的包容态度，决定了深圳金融+互联网科技两条腿走路的稳健发展。“每天都有创客在琢磨新玩意儿，每小时都有创业者在铺开产品规划，每分钟都有年轻人敲打键盘对业内资产进行梳理，每秒钟——深圳人已经恨不得把时间掰成好几瓣来利用。”今纶认为，我们生活的当下，是一些传统行业衰退的时代，但同时也是一些从未见过甚至从未有过的行业快速崛起的时代。“谁创新谁制胜，谁开拓谁就有未来。”

Terry是一名典型的深圳创客。大学毕业后，他来到深圳与朋友一起合伙创业。北京创客健谈，上海创客善辩，但没有哪个地方的创客像深圳这座城市里的青年人一样，聊了两句就开始行动。与动辄“找风投、讲故事、谈情怀”的京沪创业者相比，深圳既有高成本制作的创业大手笔，也有小本生意自得其乐的科技项目。今纶一度认为深圳是中国最成功的创客之都，但他觉得如今对这座城市的最佳定位是“拓客之城”。“与创新的‘创’比起来，我更喜欢开拓的‘拓’。创是在原有的地基上深耕细作，拓则代表外在与内涵的无限外延。”

毕业至今，Terry已经跳槽三次，但这无妨他在深圳继续他的创客生涯。他所在的创客群构成了深圳如今的创业生力军，这些从四面八方涌来的人，被林立人称为深圳的第三代拓客。在他看来，袁庚领军的第一代拓客在改革开放后通过“蛇口模式”确立了特区未来的发展方向，自己所属的第二代拓客在地产突进的世纪之交实现了城市和个人的双赢，“现在深圳已经进入拓客3.0时代，这座城市所有的开拓都和电子化和信息化紧密相关，这些青年是深圳新一代拓客”。

这个城市不仅对新的价值保持开放的态度，也愿意在貌似破旧的事物里开拓和发掘它潜在的、传统的价值。

蛇口，改革开放的起点。经济学家科斯曾说，中国的改革从边缘开始，地处深圳城市边缘的蛇口，自然成为城市开疆拓土的排头兵。2013年，主题为“城市边缘”的深港城市双年展在蛇口工业区的浮法玻璃厂举行。联合策展人、建筑师刘珩认为深圳就是中国的试验场。改革开放以来，这里发生的所有巨变都具有颠覆性和拓荒性。“三十多年前，深圳作为试验品开启了中国的造城热潮，那时的建筑过几天就拔地而起，颠覆了空间可能性，也带来了一些众所周知的城市病。”

比如高速现代化所带来的阵痛，城中村、废弃建筑、移民大军……从来没有一座城市在现代化过程中暴露出的问题像深圳这样集中和突出，即使深圳在2004年便自豪宣布自己成为中国第一个没有农村的城市。

刘珩回溯了深港城市建筑双年展这10年的主题历程：2005年首届是“城市，开门！”，2007年是“城市再生”，2009年是“城市动员”，再就是2011年的“城市创造”和2013年的“城市边缘”。2015年，深港城市建筑双年展的主题被定义为“城市原点”，对此刘珩深有体会：“‘Reliving the City’（城市原点）是我们重新思考城市出发点后的一个基本行动计划。我们立足当下，再塑城市，重拾城市生活。深圳是中国一个极为特殊的城市，中国过去30年的高速发展在这个年轻个体身上得到高度浓缩和投射，但当城市化让城市生活迷失时，我们需要重新寻找和定义一下那些过去已被拓宽的领域和空间。”

2015年深港城市建筑双年展的展馆设在大成面粉厂，刘珩希望在这座已经废弃的工厂里挖掘深圳的新生机。这个蛇口工业区引进的第一家外资独资、独家经营的企业，在上世纪末和本世纪初曾先后被港资和台资企业收购。刘珩等建筑师在经过10个月改造后，让旧有的面粉厂曾经斑驳的厂区外皮被灯光笼罩，变身为一个现代化的艺术社区。面粉厂曾经为城市开拓了不少业务，“某种意义上它也是深圳的拓客群之一”，刘珩说道：“当互联网、金融和高新生物科技照耀深圳时，从那些旧建筑身上再开拓新的发展模式，这其实也是在向深圳的城市精神致敬，向所有在深打拼过的拓客致敬。”

“这个城市不仅对新的价值保持开放的态度，也愿意在貌似破旧的事物里发掘它潜在的、传统的价值。”曾参与玻璃厂改建以及2011年深港城市建筑双年展策展的创意总监奥雷·伯曼这样表示。

而今，老一代拓客袁庚已逝；65岁的王石已经不常驻深圳，刚满50岁的比亚迪董事长王传福则依然扎根深圳，因为在他看来，是深圳给了比亚迪创新的土壤；46岁的林立人活跃在深圳的资本市场，以20岁的心态冲锋陷阵在互联网阵地；Terry代表的年轻创客正在新兴行业开疆拓土。他们都笃信自己的未来会更好，这座城市的未来会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