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D》是法国哲学家高兹写给妻子多莉娜的情书,也是他的最后一部作品,影响力远远超过了他以往的专业著作——而对高兹自己来说,作为多莉娜丈夫的身份,也超越了他以往的任何一种身份。
《致D》出版于2006年,那时多莉娜身患绝症,已经医治无望,随时可能先高兹而去。这本薄薄的小册子承载了近60年的深情,高兹用真挚的语言,回忆他们相濡以沫的点点滴滴。“我们都不愿意在对方去了以后,一个人继续孤独地活下去”,最终成为了这段爱情的墓志铭。写下这封情书的第二年,不愿被病痛分离的高兹夫妇打开煤气,生死相依。
很快你就82岁了。身高缩短了6厘米,体重只有45公斤。但是你一如既往地美丽、优雅、令我心动。我们已经在一起度过了58个年头,而我对你的爱越发浓烈。我的胸口又有了这恼人的空茫,只有你灼热的身体依偎在我怀里时,它才能被填满。
我们的故事有一个很美妙的开始,几乎称得上一见钟情。相遇的那天,你被三个男人包围着,借口说是要和你玩牌。你有一头浓密的棕发,珍珠色的肌肤,英国女人那种高而尖的声音。你刚从英国来到这里,三个男人都试图引起你的注意,操着生硬的英语向你献殷勤。你是那么高贵、俏皮,美得如同一个梦。就在我们的目光彼此交错的时候,我在想:“我不会有机会的。”后来我知道,那天的主人早已和你打过预防针了,说我“是一个奥地利犹太小子,毫无意趣”。
一个月后,我在街头又遇见了你,看着你舞蹈般的步态,很是着迷。接着有一晚,我远远地看见你离开办公室,来到大街上。我跑着想要赶上你。你走得很快。那是一个雪天。大雪过后的毛毛雨让你的头发越发显得卷曲。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说我们去跳舞吧。why not,你说。很简单的回答。我记得日子:一九四七年十月二十三日。
在认识你之前,和其他女孩子待两个小时以上我就会厌烦,而且我也会让她们感觉到我的厌烦。但和你在一起,你却带我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这一点让我着迷。我自童年时代所树立的价值观在这个世界里不再发生效用。这个世界令我心醉神迷。和你在一起,我就到了别处,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甚至是一个与自己完全不相干的地方。我觉得,我仿佛是在和你一起搭建一个完整的、得到很好保护的世界。
我们之间没有一点相似之处,可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仍然能够感觉到,我们本质上有相通之处,一种很特别的伤痕——这就是我谓之为“根本经验”的东西,对于你我来说,它都意味着我们在世界上没有既定的位置。我们只有自己为自己打下的一小方天地,我们只有承担自己。可是在后来,我发现比起我来,你对此更有准备。
我总能够感觉到你的力量,同时,我也能感觉到你深藏的脆弱。我喜欢你那种被克服的脆弱,欣赏你脆弱的力量。
我们都是在不稳定和冲突中长大的孩子。我们注定了要彼此保护。我们需要借助彼此,共同创造一个这个世界原本拒绝给予我们的位置。但是,为了这个,我们的爱情必须也是生活的契约。
对于婚姻我有一种原则性的、观念性的偏见……我也一直在说:“什么能够证明,在十年或二十年后,我们历经变化,而这种生活的契约仍能满足我们的欲望呢?”
你的回答使我无法抵挡:“如果你和一个人结合在一起,打算度过一生,你们就将两个人的生命放在一起,不要做有损你们结合的事情。建构你们的夫妻关系就是你们共同的计划,你们永远都需要根据环境的变化而不断加强、改变、重新调整方向。你们怎么做,就会成为怎样的人。”——这几乎就是萨特的哲学。
我是多么为你在谈及钱的问题时所显出的蔑视而自豪,和你在一起,我现实的那一面就可以放假了。
现在想来,从我有记忆开始,我就一直拒绝存在。在很多年的时间里,你一直在努力帮助我承担我自己的存在。
困苦给了你翅膀,而我不一样,困苦总是让我陷入消沉。
中午的时候,你对我说:“你知道吗?三天以来你一句话也没有对我说,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和我在一起,你比一个人的时候还要感觉孤独?”
那时候,我从来没有解释过为什么我会如此消沉。可能是出于羞愧。我欣赏你的自信,你对未来的信心,你随时随地都能够抓住身边幸福的能力。
我是多么喜欢这样的你啊。
我是多么的爱你,不,比这还要美好:是和你一起发现了爱,这份发现终于让我找到了存在的愿望。
你似乎与所有的生活都有种可以感知的默契,你教会我欣赏和喜爱田野、树木和动物。它们一定听懂了你的话。你让我发现了生活的丰富性,通过你,我爱上了生活。
我们有一个属于两个人共有的圈子,但是我们看待的角度有所不同。正是因为这不同,我们得到了丰富。在你昏迷的日子里,我决定六十岁就退休。我开始计算我们曾经分离的时光。我在做饭做菜中找到了乐趣,我热衷于找寻能够帮助你回复体力的绿色食品,热衷于在瓦格拉姆广场订购医师推荐的权威药剂。
我觉得我并不曾真正地生活过,我总是站在一定的距离之外观察我的生命,只拓展了自己的某一个侧面,作为个人,我是贫瘠的。而你一直以来都比我富有。你在所有的空间里盛开,你与你的生活处于同一水平;而我却总是匆匆奔赴下一项任务,仿佛我们的生活永远只能在稍后才真正开始。
我开始思考,什么是应该放弃的次要的东西,放弃了它我才能集中精力追求最重要的。
归根结底,只有一件事对我来说是最主要的,那就是和你在一起。如果你不在了,我根本不能想象自己还能继续写下去。你才是最根本的存在,其余一切,无论有多么重要,可你一旦不在了,它们就失去了意义和重要性。如今,我又在重新回味当初迫不及待下决心的时刻。我的手上没有等待完成的重要著作。我再也不想——如果我用乔治·巴塔耶的话来说——“推迟存在”。
我专注于你的存在,就像专注于我们的开始,我希望你能够感受到这一点。
你给了我你的生命,你的一切,在剩下的日子里,我希望能够给你我的一切。
我听到凯瑟琳·费丽尔在唱,“世界是空的,我不想长寿”,然后我醒了。
我守着你的呼吸,我的手轻轻掠过你的身体。我们都不愿意在对方去了以后,一个人继续孤独地活下去。
我们经常对彼此说,万一有来生,我们仍然愿意共同度过。
(本信已获译者袁筱一授权,节选自《致D》,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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