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现在的日子,可能只有一天过的是《红楼梦》的日子,就是除夕。这是编剧、策划人史航在一次读书会上说的话。活在当下的中国人被裹挟着向前冲,在创业、职场、股市、流行语汇成的洪流里,我们离《红楼梦》中那些精致的情感、细微的情绪越来越远。“别的时候我们都得按部就班,只有这一夜是有弹性的,这一夜是张爱玲讲的‘中国的日夜’,那时候有仪式感,我们在364天里互相疏远的感情,都想在这一天尽量保温,尽量融合在一起,那一天晚上我觉得很‘红楼梦’。”史航说。
除夕到底是怎样的“中国的日夜”呢?《红楼梦》里写到各种“年事”。首先是宁国府贾珍把宗祠打开,派人打扫,同时收拾供器,为祭祀作准备。其次是压岁,就是发放压岁钱。贾府的压岁钱是用一百五十三两碎金子铸了二百二十个小锞子,有梅花式的,有海棠式的,还有笔锭如意、八宝连春等不同样式。再是送年礼、发放年物,贾家收受的大宗年货是黑山村乌庄头送来的,折合银子有二千五百两之多。自然也会贴对联,换门神,门面、挂牌等显眼之处“新油了桃符,焕然一新”。
年三十是过年最隆重的日子。贾母有诰封,须先进宫朝贺,然后来到宗祠。主祭人是贾敬,陪祭为贾赦,余次贾珍献爵,贾琏捧帛,宝玉捧香,贾菖展拜毯。祭罢宗祠,大队人马再到正堂向祖宗遗像礼拜。贾母拈香下拜,这时贾府一族皆跪下,“将五间大厅、三间抱厦、内外廊檐、阶上阶下、两丹墀内,花团锦簇,塞的无一隙空地”。之后众人去贾母的正室,依序向贾母行礼,是为礼拜尊者。拜完尊之后,还要拜长。各阶次的主子一一归坐,接受两府男妇小厮丫鬟的行礼,同时散压岁钱。之后开始全家的和欢宴。整个除夕之夜,两府内外,荣宁街上,到处灯火高挑,爆竹齐鸣,笑语喧阗,竟夜不绝。
大年初一开始至正月十五,前后半个月时间,主要是拜年、吃年酒。朋友亲戚,迎来送往,彼此互拜。元宵节是年的尾声,又是过年的另一个高潮。所以贾母在这天晚上,在大花厅摆了十来桌酒席,还订了戏班子,是为荣宁两府家宴。席间有各种节目,比如女先生说书、击鼓传花、彼此讲笑话,务求团圆和热闹。
今天我们看到这些繁琐的过年仪式,会感觉“怕怕的”。但对于过年,却还有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期待。这样的除夕,少不了的,还有家庭成员间的暗流涌动。必然有儿女像不得父母欢心的贾赦那样,讲一个酸溜溜的笑话,讽刺父母偏心。也有贾政那样的儿子,努力让父母高兴却不得法,讲的每一个笑话甚至每一句话都那么笨拙。自然,也会有王熙凤那样爱出风头的媳妇,欢声笑语,吸引每个人的注意;也有王夫人、邢夫人那样不过是为了情面而勉强作陪的家人,只盼早点作鸟兽散。孩子们也不都是高高兴兴的。有贾兰那样敏感多心的,为了长辈没有特意叫他来而犯了倔脾气。有宝玉那样惦记着某个女孩或某件事,对宴席心不在焉,甚至厌烦,认为热闹得“如此不堪”。也总有几个姑娘像黛玉和湘云那样,悄悄溜出宴席,找自己的小乐子。
自然也有很多人不想过年。有人痛恨亲戚永恒的追问,有人回避父母的催婚,有人对势利的同学会避之不及,但说到底,这些都不过是过年团聚的附属品,至于团聚本身,总还是会让人心底柔软。《红楼梦》里,黛玉喜散不喜聚,宝玉喜聚不喜散。其实在聚散问题上,二人殊途同归。黛玉不喜聚,是惧怕聚后的散;宝玉喜聚,是希望长聚不散。两个人的内心是一样的,都有着对于相聚的渴望和悲观不安。
张爱玲在《中国的日夜》写到她听过的一个唱本: “谯楼初鼓定天下……隐隐谯楼二鼓敲……谯楼三鼓更凄凉……”“第一句口气很大,我非常喜欢那壮丽的景象,汉唐一路传下来的中国,万家灯火,在更鼓声中渐渐静了下来。”今天的我们,不会在更鼓声中渐渐静下来,而是在春晚的歌声里难忘今宵,打着哈欠,暗自心惊,又一年过去了。这《红楼梦》一样的除夕夜之后,另一段现实的人生即将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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