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哇,李银河”,1978年,26岁的王小波给同岁的李银河写情书时,往往这样开头。当时,他们刚刚确定恋爱关系不久。
他们的相恋,在王小波的兄长王小平看来,是一个“红拂夜奔”式的故事。1977年的王小波是北京市西城区半导体厂的工人,李银河则已从山西大学毕业,在《光明日报》当编辑。他们第一次单独见面,王小波就果断向李银河表白,他先是问她有没有朋友,接着就问:“你看我怎么样?”“特别地单刀直入,特别地自信,还带有一点特别的无赖。”李银河曾回忆道。
给李银河写情书时的王小波,和所有陷入热恋的人一样,表现得神魂颠倒,甚至有点肉麻——用他自己的话说,“真话不肉麻”。
他读《德国诗选》,被一首诗打动,因为其中有一句“充满了纯洁的银色的星光”,让他立刻联想到李银河的名字:“你的名字美极了。真的,单单你的名字就够我爱一世的了。”李银河出差,他一天天算着她哪天回来,牵挂得脑子里出现了宿命论的狂想,比方说,“我很想抛一个硬币来占一占你是否今天回来”,还说“我要疯了”。她没及时回信,他就开始胡思乱想:“也许是你去游山玩水。太好了!好好地玩玩吧,我真希望你玩得好。天热吗?千万不要太热。下雨吗?千万不要下雨。下雨什么也看不清楚。刮风吗?不要乱刮大风。最好是迎面而来的洁净的风。你迎风而去,风来涤荡你的胸怀,仰望着头上的蓝天,好像走在天空的道路上。”
“你知道吗?郊外的一条大路认得我呢。有时候,天蓝得发暗,天上的云彩白得好像一个个凸出来的拳头。那时候这条路上就走来一个虎头虎脑、傻乎乎的孩子,他长得就像我给你那张相片上的一样。后来又走过来一个又黑又瘦的少年。后来又走过来一个又高又瘦又丑的家伙,涣散得要命,出奇地喜欢幻想。后来,再过几十年,他就永远不会走上这条路了。你喜欢他的故事吗?”这是一个渴求爱情的灵魂的心声。
他说爱情是“一种宿命的东西”,“对我来说,它的内容就是‘碰上了,然后就爱了,然后一点办法也没有了’”;他说以前从来不知道爱情这么美好,“告诉你,一想到你,我这张丑脸上就泛起微笑”;他说世界上没有比爱情更好的东西了,“爱一回就够了,可以死了。什么也不需要了”。
王小波情书结集出版前,就在网络上被“王小波门下走狗”传抄。学者黄平曾表示,幸好当时电话尚未普及,王小波因此留下了可能是中国文学中最后一批精彩的“情书”——“他神奇的比喻、音乐化的叙述节奏以及‘诗性’的童心与浪漫,在信笺往来中一览无遗”。
2004年,王小波的情书被冠以“爱你就像爱生命”之名结集出版,李银河为该书作序,并这样写道:
“翻拣他当初写给我的情书,只觉得倏忽之间,阴阳两隔,人生真是一件残酷的事。既然生命是如此的脆弱和短暂,上帝为什么要让它存在?既然再美好的花朵也会枯萎,再美好的爱情也会湮灭,上帝为什么要让它存在?
“没有人能给我一个答案。
“也许根本就没有答案。” (文/谭山山)
王小波情书节选
今天我想,我应该爱别人,不然我就毁了。家兄告诉我,说我写的东西里,每一个人都长了一双魔鬼的眼睛。就像《肖像》里形容那一位画家给教堂画的画的评语一样的无情。我想了想,事情恐怕就是这样。我呀,坚信每一个人看到的世界都不该是眼前的世界。眼前的世界无非是些吃喝拉撒睡,难道这就够了吗?还有,我看见有人在制造一些污辱人们智慧的粗糙东西就愤怒,看见人们在鼓吹动物性的狂欢就要发狂……我总以为,有过雨果的博爱、萧伯纳的智慧,罗曼·罗兰又把什么是美说得那么清楚,人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再是愚昧的了。肉麻的东西无论如何也不应该被赞美了。人们没有一点深沉的智慧无论如何也不成了。你相信吗?什么样的灵魂就要什么样的养料……没有像样的精神生活就没有一代英俊的新人。
真的一种新学科的萌芽诞生了吗?啊,世界上还真有一些有勇气的人,他们是好孩子。我想到这些年来,人对人太不关心了。人活在世上需要什么呀?食物、空气、水和思想。人需要思想,如同需要空气和水一样。人没有能够沉醉自己最精深智力思想的对象怎么能成?没有了这个,人就要沉沦得和畜生一样了。我真希望人们在评价善恶的时候把这个也算进去呀。我想这个权利(就是思想的权利)就是天赋人权之一。不久以前有人剥夺了很多人的思想的权利。这是多么大的罪孽呀。你也看见了,多少人沉沦得和畜生一样了。到现在我还觉得,好多人只要略动脑子就自以为很了不起了。还有人只要动一动脑子就大惊小怪地自我惊叹起来。这是多么可悲、多么令人苦恼的事情呵。
我又在想,什么是文学的基本问题。今天下午三点四十五分我的答案是:人可以拥有什么样的生活。谁能对这个问题给出美妙的答案呢?当人们被污泥淹着脖子的时候?有很多的人在从少年踏入成人的时候差了一步,于是生活中美好的一面就和他们永别了,真是可惜。在所有的好书中写得明明白白的东西,在人步入卑贱的时候就永远看不懂,永远误解了,真是可惜。在人世间有一种庸俗势力的大合唱,谁一旦对它屈服,就永远沉沦了,真是可惜。有无数为人师表的先生在按照他们自己的模样塑造别人,真是可惜。
你呀,又勾起我想起好多事情。我们生活的支点是什么?就是我们自己。自己要一个绝对美好的不同凡响的生活,一个绝对美好的不同凡响的意义。你让我想起光辉、希望、醉人的美好。今生今世永远爱美,爱迷人的美。任何不能令人满意的东西,不值得我们屈尊。
我不要孤独,孤独是丑的、令人作呕的、灰色的。我要和你相通共存,还有你的温暖,都是最迷人的啊!可惜我不漂亮。可是我诚心诚意呢。好吗我?我会爱,入迷,微笑,陶醉。好吗我?
我越来越认为,平庸的生活、为社会扮演角色,把人都榨干了。我们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尽义务,我们自己的价值标准也是被规定了的。做人的乐趣不是太可怜了吗?难怪有人情愿做一只疯狗呢。
最可憎的是人就此沉入一种麻木状态。既然你要做的一切都是别人做过一千万次的,那么这事还不令人作呕吗?比方说你我是26岁的男女,按照社会的需要26岁的男女应当如何如何,于是我们照此做去,一丝不苟,那么我们做人又有什么趣味?好像舔一只几千万人舔过的盘子,想想都令人作呕。
人无论伟大还是卑贱,对于自己,就是最深微的“自己”却不十分了然。这个“自我”在很多人身上都沉默了。这些人也就沉默了,日复一日过着和昨日一样的生活。在另外一些人身上,它就沸腾不息,给它的主人带来无穷无尽的苦难。你说,是什么使双目失明的密尔顿苦苦地写诗呢,还不是它。你看,好多人给它许下了诺言,安德谢夫说他是个穷鬼时下定了决心,除了一颗枪子儿什么也挡不住他。可是他成了阔佬以后呢?心安理得了。
至于我呢,我情愿它永远不沉默,就是它给我带来什么苦难都成。我们都活着,将来我们都活过。我情愿它沸腾到最后一秒钟为止,我永远不希望有一天我心安理得,觉得一切都平稳了。我知道,生和死,这是人们自己的事。谁也救不了别人的灵魂,要是人人都有个不休不止的灵魂才好呢。我真希望我的灵魂像你说的,是个源泉,永远汲取不干(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事)。我希望我的“自我”永远“滋滋”地响,翻腾不休,就像火炭上的一滴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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