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诗词大会》有这么一幕:飞花令环节,董卿笑问守擂的彭敏——要不要试着单挑在座的各路高手?彭敏应允,随后,以行云流水般的节奏,撂倒场上26位种子选手。镇定自若、对答如流的表现,给这位北大才子赢得了“背诗机”的称号。
但古典诗词之于他,并不只是背诵而已。相比于崭露头角的中学生武亦姝,34岁的彭敏读到“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时,已经有了“刻骨铭心的感触”。
他的成长之路带着80后乡村学子的印记。对于和古典文化的亲近,彭敏的心态其实有些矛盾,甚至透露着几分“情非得已”。
如今,他明白:诗歌不一定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但诗歌会改变一个人对命运的看法。
喜欢诗词、选择文学,是他“作为一个乡下孩子不得已的选择”。
因为《中国成语大会》《中国诗词大会》小有名气以来,彭敏从不避讳谈论自己成长岁月的拮据。他甚至说,喜欢诗词、选择文学是“作为一个乡下孩子不得已的选择”。
他出生的村庄,无法提供如画画、练字和打乒乓球等课外兴趣培训班,当彭敏开始认识大千世界时,“文学,特别是没有太高门槛的诗词”成为理所当然的途径。他会辛苦攒上几个月的零花钱买一本盗版《唐诗三百首》,会从各处借五花八门的史籍。古文作品成为彭敏想象外部世界的依凭,也成为他最奢侈的娱乐。
对他童年影响最大的是《千古绝唱》,“一个大杂烩”,把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以及现代散文——不同时代的中国文学经典作品都汇集到一本书里,“给了我一个中国文学的千年全貌”。
在彭敏看来,这也框定了自己“未来几十年的人生走向”:“以我的成绩,如果不是因为小时候喜欢文学,我大学会读理工科,现在也会从事技术性工作。但因为小时候读了这些诗词歌赋,后来就学了中文,从事了文学行业。”
人生与爱情,就这样与诗词绑定。南朝女子为寄托相思,来西洲折下一枝梅,寄给远在江北的情郎,这是彭敏最喜欢的情诗《西洲曲》开头的一幕。“我最喜欢情诗里纯粹的儿女情长、缠绵悱恻的部分。”
他的第一首诗作也始于爱情。情窦初开的年纪,心头有思慕已久的女孩,却始终找不到合适的方式来表达爱意。有一天,彭敏看一部叫《日月神侠》的电视剧,男主人公将自己对女主人公的情意写成一首诗。彭敏记得,电视中那首“特别烂的打油诗”是这样写的:“天下美女多如云,我心独爱你一人。天长地久有时尽,爱你之情似海深。”
诗特别烂,但从反面启发了不得其法的少年。“古诗词在表达爱情上,比现代诗要给力一点。”彭敏把第一首情诗工整地抄写在日记本上,托一位要好的男同学递过去,始终未能等来女孩的回复。
“也许那位男同学也喜欢那个女生吧。”这是彭敏式自嘲,他的冷笑话,在节目上总能制造出欢乐的效果。去年成语大会,其他人叫他“敏叔”,当年纪更小的选手纷纷选择用古诗词宣誓时,“敏叔”大呼一声:“老娘拼了!”
古典文化把人变得不切实际,却也给了比别人丰富许多的精神空间。
在北京大学读研期间,是彭敏古典范儿最快意之时,那时,他能感受到北大里古典文学的传统氛围。当时他还是北大诗词古文社“北社”社长。“我们在一起就会玩酒令,会诗词接龙,就连写情书都用古文,相互之间经常诗词唱和。”
现代社会,喜欢古诗词的人少。“幸好在北大,我们还可以相拥取暖,能有一帮知己聚在一起不容易。”彭敏说,古代文人雅士可以像《兰亭集序》里的王羲之那样“曲水流觞”,但现代文人一般比较寒酸,“我们不可能像那样玩,那是王谢巨富之家,有身份的人才能玩的游戏,我们只能聚在一个小酒馆里你一句我一句,玩下飞花令罢了”。
他最好的几个朋友还是在人大本科因为写诗而认识的。“虽然现在已经没有一个人在写诗,但我们共同的精神纽带还在一起。除了打牌、唱歌、打排球,有时我们在吃饭时会玩诗词接龙。”
朋友圈里的文人雅士,彭敏把他们分为外在和内在两种。前者穿汉服、唐装,品茗,把房间装饰得古色古香;后者写诗词、写书法、画国画、弹古琴。“前者生活在古典范儿之中,后者则亲身参与到古典范儿的创造中去。”后一类在他身边有不少,尤其是一些古典文学博士和研究者,“因为有内在的古典范儿的支撑,他们的外表和言谈也往往给人一种古人的感觉”。
古典范儿有时会跟商业社会格格不入,“古代文人都有一种落落寡合的气质,不愿意做自己不喜欢的事,对世俗的规则会有抵触的心理”。彭敏有过出世与入世的纠结,但现在他看开了。“如果我学了一个热门专业,毕业后找一份赚钱而极度繁忙的工作,我肯定也会时常哀叹生活无趣,想要突围。古典文化于我,也是如此。它把我变成一个不切实际的人,在现实中容易碰壁,却也给了我一个比别人丰富很多的精神空间,让我能够驰骋天地任逍遥。”
人生的各种喜怒哀乐皆浮云,只有时光流逝才算得上大事。
毕业以后,彭敏成为中国作家协会《诗刊》杂志编辑。最近几年兴起的古典文化综艺节目,让他多年积累的才华,得以借着央视,从很小的专业圈子里“飞入寻常百姓家”。
为了准备成语大会,他花了五个月时间啃下《新华成语词典》;为了准备《中国诗词大会》,又花了三个月时间,重温过去学习的上下五千年的古诗词。他把《诗经》《楚辞》《唐诗三百首》《宋词三百首》《千家诗》《毛泽东诗词》,以及散落的名家名作,都整理到一个文档里,“一共有十一万字”。
名气带来很多争议,有人批评这些流行的古典文化综艺节目“没有创作,只是死记硬背”。彭敏经常听到别人转述这些言论,但他认为:“任何一个火起来的节目,都应该允许有人去批判和质疑。很多人觉得背诗词不算什么本事,写诗词才算本事,但比赛写诗词是《诗刊》《中华诗词》该做的项目,针对的受众也更加专业化、小圈子化。央视为诗词推广能做的最好的事情就是《中国诗词大会》了。”
彭敏说,背诗词的节目早已有之,河北卫视《中华好诗词》2013年至今已经举办五季,因为不火所以没人去质疑。“质疑者质疑的不是背诗词,而是《中国诗词大会》它凭什么火,这些背诗词的人凭什么火。这质疑里面有种英雄寂寞而竖子成名的不爽。”
“至于诗词教育,我觉得有当然很好,没有也不觉得可惜。因为世上没有一种东西非有不可,人人都有权利选择热爱一样东西,同样有权利忽略一样东西。相关声音不会影响我的生活,我又不是只活在诗词大会里。”
有很多人问彭敏,怎么进入古典诗词世界。他回答,第一要义当然是背诵。
但他并非死记硬背,虽然自称记忆力没有21岁的巅峰状态,彭敏准备《中国诗词大会》时,“借鉴了心理学研究里的艾宾浩斯遗忘曲线,在最容易忘记的时候反复巩固”。
也并不是什么书都要看。“有时候我们在看一名著,心里会想,这是一本名著,我一定要把它看完。但世界上名著千千万,我们永远看不完。诗也一样,世界上有很多名诗,如果你不喜欢,你也没有必要把它背下来。”
背诵之后才可能融会贯通。“诗确实会进入你的灵魂深处,当你在面对生活中一个情境时,一些诗句会油然而生,这种感觉令人陶醉。”彭敏说,“诗歌里有很多人对人生的领悟。有一个诗人说过,诗歌不一定能改变你的命运,但诗歌会改变你对命运的看法。”
工作多年,一帮诗友、好哥们还经常聚会。大学时候,只要兴头来了,一帮人玩到凌晨三四点是家常便饭,但这几年,彭敏感到熬夜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不仅仅我一个人,当年的兄弟们都陷入了这样的体力衰退。”意识到这个念头的一刻,彭敏心头一震,心里浮现“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年少时他不止一次读过这句诗,但从来没有这样深刻的体会。韶华不再,读起诗来,心里却有了刻骨铭心的感触。
“我越来越体会到,人生的各种喜怒哀乐都只是浮云。相比而言,只有一件大事:时光流逝,我们终将老去并将死亡。年轻的时候,考试成绩不好、工作不顺心、失恋,都会让我们烦恼很久。但今天,当我翻开诗词篇章,里面最大的烦恼是伤春悲秋、时光流逝、岁月难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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