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采访快结束时,陈天灼无可奈何地表示:“我真的不需要工作室。”对于“窥视艺术家工作室系列”来说,没有别的话比这更让人垂头丧气。可另一方面,“陷入僵局”恰好从另一个虚无的角度激发了我们的好奇心——一个不需要工作室的艺术家的工作室是什么样的?
除此之外,我们不得不思考一些严肃的、看似远离初衷的问题,比如:艺术家真的需要工作室吗?工作室到底能为艺术家带来什么?物理空间是如何和一个人的精神世界相作用的?又或者这一切不过是被夸大其词了而已?
美术馆里冷酷静谧的当代艺术是美妙的,纽约街头的hip-hop也是美妙的,世间万物都是美妙的。
离正在搬迁的黑桥艺术区以东5公里,位于北京东北五环外的金盏东村就是陈天灼的工作室所在地。北京初春,大风呼啸,空气几近透明。这种恼人的天气颇为适合北方的城市郊区——一片荒凉却充满希望。
挨着京客隆超市的一条不起眼的狭窄巷子,就是金盏东村的入口,当地一个村民当起了门卫,可能是工作来之不易,他显得热情无比,用洪钟般的大嗓门给眼神迷茫的路人指路。
和北京其他艺术区一样(除了798),这里“环境恶劣”,是典型的城乡结合部。流动性大使得村里常年施工,工人们站在房顶上,弓着腰把瓦砾往楼下扔,不一会儿废料就堆成了小山,到处都是运送建筑材料的手推车;所有房子都被刷上了清一色的水泥外墙,没人在乎美不美、好看不好看。大部分人都是租户,他们来了又走,对于建设美好家园兴趣索然。
陈天灼去年本想去黑桥租一个工作室,可是没空位了,他就来了金盏,这里价格合理,“一个月五千”。这两三年,金盏艺术区逐渐成形,可依然没聚集起旺盛的人气。
陈天灼的工作室是一个两层的loft,一进大门便让人立刻领会什么叫没处下脚,用“爆炸式的凌乱”来形容毫不为过。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由气泡塑料膜覆盖的巨大白色人形物体,它仰卧在紫色的货运箱上,手和脚无助地翘在半空,在相隔一米的另一个包装箱上,是它身上的几根白色的“腿骨”和“脚掌”。
这个装置被称为Asian Dope Boys,曾经出现在巴黎东京宫“Tianzhuo Chen”个展上,这同时也是陈天灼2015年在北京创建的厂牌名称,直译过来可以叫“亚洲兴奋剂男孩”(目前仍没有官方中文译名)。这个年轻的厂牌涵盖音乐、舞蹈、艺术和出版,并且有一个强大的副作用,那就是颠倒你对表演和行为艺术的认知。这位年轻艺术家雄心勃勃,他的表演剧目将夜店文化、锐舞派对、hip-hop、佛教、日本舞踏、动漫、LGBT群体,以及装置、绘画等毫不相干的元素搅和在了一起,制造出一种癫狂的虚拟宗教体验。
他这么做的理由很充分。陈天灼曾经在一次采访中表示,艺术圈的观众“很多都很烂并且故步自封”,他不希望自己的作品只为这部分观众服务,而是要让“一般的观众看了也能进去”。
除此以外,包容是必须的。所谓的当代艺术追随者应该意识到,艺术之外的天空仍然广阔,不要总是盯着沃霍尔、赫斯特或者草间弥生,不要言必称左岸、东区、格林威治村,那太无趣了。要知道美术馆里冷酷静谧的当代艺术是美妙的,纽约街头的hip-hop也是美妙的,夜店里混合了多巴胺和催产素的污浊空气同样是美妙的,世间万物都是美妙的。
在英国待了7年,陈天灼身上多了许多本土艺术家没有的兼容并蓄,他对地球上存在的任何文化都来者不拒,并且厌恶了艺术家们对身份和归属感的过分强调。
他曾经在一次艺术讲座上聊到自己在英国上学的时候,几乎所有伊朗艺术家“都在用头巾做作品”,这种对身份标签没完没了的重申显得“千篇一律”。
所以,哪怕已经看了一圈陈天灼的作品,但还是喉咙发紧,想说点什么又说不出来。你很难轻易下结论,说他是行为/表演/装置/舞台艺术家,要想用地域去概括他就更难了,陈天灼早就抖落掉了“亚洲艺术家”“中国艺术家”的包袱,甚至可以说他从来就没背过。唯一能描述陈天灼的词就只剩下——“年轻艺术家”了。
然而,在如此混乱的语境下,他的作品仍然心系观众。他无法忍受来看演出的人 “觉得尴尬”。
看了无数次国内外现场,陈天灼对尴尬体验感触颇深。“表演中一些很雷的桥段,加上不专业的音乐和舞台,就会让现场气氛奇怪起来。观众不知道台上的人在干吗,但台上这个人还特别投入在干那件事情的时候,就尴尬了。”
为此,陈天灼总结出了一套防尴尬的妙招,他希望现场能有一种宗教式的狂热。“对于一个剧来说,观众能否理解叙事不重要,不知道台上的人干吗也行,但至少要能调动观众的情感,否则就会有种置身事外的感觉。”
陈天灼对工作室的态度是开放式的:哪儿舒服,哪儿就是工作室。他觉得艺术家不是非得有一个工作室。
和他的作品属性一样,陈天灼的工作室也让人摸不着头脑,“这是什么东西,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的困惑会时时刻刻伴随着你,无论你怎么绞尽脑汁,都无法给出一个合理的答案。
“这就是我一仓库。”陈天灼一语道破天机。工作室的一楼,除了占了三分之一面积的Asian Dope Boys装置,余下的空间就被纸箱子、废旧的旅行箱、假象牙、桌子、椅子、衣服等道具挤得水泄不通,只留下一个狭窄的通道供大家鱼贯而行。
爬铁质楼梯上到二楼,依然是那么琳琅满目:近百种小型演出道具,比如定制的纸伞、草帽、牛脊骨、菜刀、茄子座椅,等等,好多道具连他自己都记不清到底叫什么、在哪场演出里用过。
他把用过的道具叫做“废墟一样的存在”,已经不会再用第二次了,“但好像也不能扔,只能永远堆在那儿”。
正当我们仍处于眼花缭乱的时候,一个规规整整的中式古董家具映入眼帘,和周围“群魔乱舞”的气质格格不入,这个古董床来自陈天灼父母的收藏,之所以出现在这里,是因为“家里没地儿搁了”;纸糊的苹果笔记本电脑和艳粉色凯迪拉克格外耀眼,拿手里看了半天,也没明白是什么东西。“这是我的冥币收藏,”正在被拍照片的陈天灼转过头慢条斯理地说道,“我爱好这个,没事儿就去淘宝上买点。”
“我家里也没比这强多少,仔细想想,之所以我的工作室使用效率这么低,是因为我不是一个很注重生活方式的人,如果打理得很好,弄得井井有条的,我可能愿意花更多的时间与它相处。可它这么乱、脏,我自己都懒得来。”
的确如此,厕所由于年久失修,马桶里已经呈现七八条放射性的铁锈色线条,地上乳白色的瓷砖被泥土死死地糊了一层,一切都在透露着这里人迹罕至。
在巴黎东京宫表演完之后,一个浑身赤黄半裸、戴着金色假发,脸上化着小丑妆的演员低着头玩扑克;另一个演员脸涂得惨白,戴着黑框眼镜,胡子被染成了紫色,身上穿着绸缎质地的道袍,正叼着烟准备点火。这一幕被拍摄了下来,成为之后陈天灼在长征空间的个展“自在天”的海报。
正如这幅海报所传达出的那种对完美不屑一顾的劲头一样,陈天灼的工作室也是如此,他对生活层面的形式感没有追求,所以拘泥于此没有必要。我们不会在他的工作室里看见一幅幅摆放整齐的作品、得到的奖杯,或和圈内大咖的合影,不必以此对所有到访者宣誓自己是个货真价实的艺术家。
他认为“认真是乏味的”,他懒散休闲,语气平和,如果不是身上这些色彩斑斓的行头,你估计不会认为他和先锋艺术有任何关系。
这种“吊儿郎当”的气质和他的作品风格一致,即便是他最疯狂的作品也丝毫没有年轻艺术家那股生猛的、想要马上给一切下判断、分对错的劲头,他觉得艺术作品的批判“特别无效”。“你抵制资本、抵制神灵有效吗?我的作品就是提问题,这跟佛教一样,是开放式的。”
他的一切都是开放式的,往好了说是“兼容并蓄”。他坐在沙发上,外套是从日本买回来的,白绿相间,像一块巨大的皱皱巴巴的塑料布,看上去没有什么保暖功能,里面穿着在法国买的紫色卫衣,菲利克斯猫的运动裤非常扎眼,他左耳戴着从印度淘回来的耳环,是三个从小到大串在一起的圆圈,脚上穿着一双至少两个月没刷的运动鞋。
他对工作室的态度更是开放式的:哪儿舒服,哪儿就是工作室。“我觉得艺术家不是非得有一个工作室,我不需要把居住和工作分开,很多人需要这个,我也认识那种十点来六点走,就像每天打卡上班的艺术家。有的人没事也能在工作室待着,觉得工作室清静、能思考。我既不需要群居生活,一堆艺术家聚在一起搞创作、没事聚会那种,我也不需要多清静。我就需要舒服,屋里暖和,有个沙发能窝着,冰箱里有啤酒,电视开着,最好连办公桌都没有。一有形式感我就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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