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掉牛仔裤和T恤后,晏礼中在瘦高个和尚的示意下,用一块红布围住下身,脱掉了内裤。就在那一刹那,他心里涌起一股小小的喜悦,“仿佛一条蛇蜕去了旧皮,重获了轻盈的生命”。最后,他穿上了佛前供过的袈裟。
“你现在已经是个和尚了。”一位叫春春的师兄对他说。
“我是和尚了,还是一个柬埔寨和尚。”晏礼中心想。这位资深的杂志记者,走访过多家寺院和道观,与和尚、道士同吃同住。这一次,他在柬埔寨崩密列当了一周的和尚。不能跑,不能骑自行车,不能骑摩托车,不能吸烟,不能喝酒,不能接触女孩,但可以吃肉,可以喝可乐,可以看电视。南传佛教与汉传佛教之间的差距也并没有那么难以逾越,不执着于荤素,也不执着于周日是打坐还是尽情享受春日阳光与花开。当地僧侣告诉他“当和尚,最重要的是开心”,一如TVB电视剧的经典台词。
对于这些看似不符合礼教的人和事,晏礼中并不陌生。在福建泉州,他采访过一位90后道长。他时常穿着一身道袍在星巴克喝咖啡,然后有年长的修行者对他说:“你是出家人,怎么穿着祖师爷的衣服到那种地方去?”90后道长解释:“去那种地方怎么了?现在的城里人可能一辈子都没有见过道士,你还不让他们见见?”他从自己的身体感受出发,选择吃素,而不是因为戒律不允许;他去哪儿都穿着道袍,因为觉得穿着很帅,回头率高。他说自己就是喜欢这样的生活方式。
而90后道长的师父也不是按理出牌的主儿。那位年过古稀的老道长独自在陕西修庙,但并不靠化缘或供养来解决工程费用。他的钱从哪里来?炒股票。他上哪儿都带着网卡或随身Wi-Fi,随时关注股市变动。有人来问:“道士能炒股票吗?”老道长反问:“股票就离开道了吗?道恰恰是股票最好的体现,我跟你一样也买空卖空,但不为股市行情让自己的心情上下波动。通常我将开心的‘菩提股’买进,将烦恼的‘不安股’抛掉。修行人炒股有更大的优势:他喜我不喜,他忧我不悲。”
还有一次,晏礼中在华山遇到一位老道长,碰巧与一位认识了十几年、当年一起出家的道友重逢。老道长问对方:“道友啊,你这十几年修行得怎么样?”“我修行得还可以啊,我现在学会了一种法术,我可以吐火了!”道友答。老道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友啊,我恭喜你。但我也很难过。你修行十几年,就把自己修成一个打火机。”
在晏礼中看来,他采访的这些出家人也好,在俗世生活中修行的人也好,“不是高僧大德,什么仁波切、加措活佛,他们不会动不动就给你开示开光,他们就跟普通人一样,有很多的烦恼”。他们分享的世界观与人生观,不是要传递什么教义与神学,而是展现了另一种生活方式的 demo(小样)。他们告诉你,我不去追逐红尘里的名和利,那我可不可以有另外一种活法?一定要进步,要更高、更快、更强吗?
晏礼中曾做过经济报刊的记者,采访的都是明星、名人和商贾。那份让人艳羡的工作并没有给他太多的心灵滋养。“那个坐在你对面的商人,他眼里看到的不是你这个人,他看到的是你所代表的媒体,你就是一张报纸,你就是一本杂志,你就是一个摄影机,你不是那个人。”他也厌倦了在咖啡馆里写稿时,身边的每个人都在谈论创业项目、盈利模式、投资金额,“从来没听到有人谈生活”。
他后来选择去采访最普通底层的小人物——管理艾滋病村的企业主、奔波在城市每个角落的快递员、一辈子沿着铁轨行走的巡道工、技艺从山寨到原创的景德镇手工艺师、自费环游世界最后站在《非诚勿扰》舞台上的单身男青年等。“他们通常很闲,愿意带着你玩几天,跟你平等地交朋友。他们比那些名人更接近‘真’,而真实的东西更能够打动我。”这是晏礼中集合出版的第一本书《别处生活》。有个朋友看了这本书,跟晏礼中说,你那本书吧,没法一直看下去,因为那些普通人的故事把人带入到一种残酷的现实,让人没法躲进韩剧,或者《中国好声音》里。
如今的晏礼中已经是两岁女孩的父亲,出版了两本书,住在北京六环外的农村。他家里收藏了许多民国时期的老课本,他特别喜欢那个时代的精神——尽管兵荒马乱,仍坚守教育与礼仪。他在大学时还喜欢唱京剧,在家里独自守着电视机看央视戏剧频道,他加入了学校的京剧协会,成为唯一一名学生会员,其他的都是退休老教师。
晏礼中很喜欢大理苍山无为寺的净空师父送他的一句话:“但将世事花花看,莫把心田草草耕。”受师父的启发,他时常刻意警惕特别现代的生活方式,他拆了家里的电视线,也坚持不安装网线,只能在某些角落接收到一点3G或4G的手机信号。
与此同时,这位“传统媒体”寒冬时期的记者,面对身边同行一个个相继离开,自己仍在坚持着一种耗时耗力甚至拼了命的“浸入式”采访。
我问他心目中所理解的“古典范儿”是什么,他思考了很久,说:“是一种精神吧,让你感动的精神。现在的东西,让人激动的多,让人感动的少。像我所在的杂志,好多人都待不住,都走了。反正我肯定会写到最后一期。有些东西你改变不了,有些东西你也不需要改变,顺其自然就好了,别那么快,别那么着急,别那么互联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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