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印象里的非洲雕像就是毕加索搜罗到的那种乌亮的木雕——极度变形抽象,脖子长在大腿上——那么西非的雕塑一定让你大吃一惊。尼日利亚的伊费曾经是西非的贸易中心,1938年出土了16个十四五世纪的黄铜头像和半身像,立即刷新了整个世界对非洲艺术的印象。这些头像技艺精湛,所用的失蜡法估计从地中海地区传来。希腊人像雕塑追求原型美,务求每件作品都是美之理念的化身;罗马胸像则因为要作为本人的化身由家族世代传承,所以特别忠于模特,鼻梁的塌陷、脸上的坑,猥琐的表情和秃顶,一丝也不给朦胧处理。伊费的头像既没有希腊化也没有罗马风。一方面惊人地现实主义,一看就是单独的个人而不是理念的化身;同时又没有一根线条不与整体唱和,没有一个角度不美妙。这是从西非古国文化里长出来的民族艺术。
民族艺术总是由原始宗教仪式生发。看重威仪的地方多信奉威权,所以传统屹立不倒。别看许多非洲国家实行了现代政府制度,信基督教、天主教和伊斯兰教,但是各政党领袖和选民沟通时,还是指着各自信奉的本地神灵赌咒发誓。去世的国王或者长老也依然以“灵魂”的方式在人间呼风唤雨,旱涝虫灾或者家人生病都要找他们帮忙。怎么沟通呢?就要以这些招引灵魂的“像”为媒介了。
为什么西非的头像偏于写实,而南部和中部非洲却倾向抽象和变形呢?因为对灵魂的理解有差别。南部非洲和中非相信万物有灵,灵魂之间可以互相幻化。比如树有灵,砍树之前要对树感恩,说一番话,让树的灵魂乖乖走掉,另寻居所。所以法器具备“符号性”就可以。西非人比较轴,他们认为灵魂都是单独个体。一日是这个人,永生永世都是这个人,用该人的模样才能把他或她的灵魂召唤回来。这就给祭奠行业带来了很大的工作量,也创造了更多艺术家岗位。
伊费的头像都是明确的个体,基本是Ooni(土王)和国王、王后。它们和真人头基本等大,头部还留有洞眼,艺术史家认为这些洞眼会装上本人的真发,或者用来戴上冠冕。这样一尊几乎是真人分身的铜像,召唤亡魂“回家”,必定无往而不利。后来贝宁王国的铜雕继承了伊费的写实传统,给我们留下那个民族的真实模样。
尼日利亚另一大族伊格博族人居住的地区,有更发达的青铜器文化。他们从9世纪开始冶炼青铜,精度很高,装饰繁复华丽。我就在拉各斯的博物馆里被惊艳了。博物馆展柜破旧,展品稀少,但件件精美:一件10世纪的木雕,融和了青铜浇铸的繁复装饰和优雅比例;各种Ooni的雕像,色彩鲜艳(红绿);几件糅合各种现成物品(包括钟表)的头饰是现代的作品了;巫师作法的法衣,多种祖先之灵EYO的造像,白帽白袍、蒙住整个面部的白巾,等等。但拍照是不允许的。我们因为时间有限,婉拒了工作人员的导览,小伙很不满,全程近身跟踪。我在包里找纸笔想画些速写,笔没找到,引来了管理员的怒目,以为我在找器材准备偷拍呢。一般博物馆禁止拍照是为了促进周边产品销售,保护图片权益,但是此间敝旧门市里书和明信片都告阙如。
幸好,拉各斯的几乎所有公共雕塑水准都很高,可以随便拍照。我们开会的拉各斯商学院走廊里有一尾镂空的大鱼,里面躺着一个或沉思或做梦或死去的人。这种瑰丽的形象语言和原创性,真让人要好好注意尼日利亚当代艺术。拉各斯大学法学院门口的雕塑,一尊盲眼执天平和剑的公正女神,承继本地雕塑精细、写实、内敛的传统,充满细节,又整体概括,是人本主义的隐喻,又是对民族传统的致敬。五星级酒店EKO的门厅里有一座祖先之灵EYO像,铜色黝黑,看起来完全就是戴了高帽、拿了魔杖的摄魂怪。每年11月的EYO节,整个拉各斯都是这样“魂归来兮”的白袍幽灵,据说是为了纪念老土王的去世,以及新土王的登基。
读着本地报纸上的整版讣告,没有悼念之沉痛,只有壮行之慷慨。也许在尼日利亚人看来,死和生之间隔着的并不是永别,而只是一个神秘的九又四分之三站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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