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磊 北京电影学院表演系教师、演员、歌手)
八月中旬的北京,仍是炎炎夏日。下午三点半,风有点大,而阳光直射,温度未减。北京亚运村的一个咖啡厅里几乎满座,每桌人都在以不小的声调谈笑着,弥漫着轻松和自在的气氛。黄磊在靠窗的位置坐着,还是一贯的休闲居家的打扮,穿着一件“The Beatles”的深灰色印花T恤衫,最醒目的是胸前灰白、深紫两个对比强烈的人头,就像这段时间以来,他内心在打着架的两个小人:一个是人们眼中的、作为演员和北京电影学院表演系教师的黄磊,一个是他自己眼中的、想离开教育体制的黄磊。
“他们是在培养大学生,而我想培养艺术的大学生。”
8月13日,是中国传统的七夕节,当大家都在各大餐厅排队等叫号,和心爱的人花前月下甜蜜私语的时候,黄磊却在家里静静地看了几段壹基金公益映像节的视频。晚上十点半,他连着发了几条微博,痛心疾首地点评:“艺术教育呀,令人思考”、“背离了纪录片的诚实,更像是剧本后的拍摄,这是今日艺术教育的误导吗”。特别是一个名为《我的爷爷》的短片,他判断拍摄者是一个年轻人,但令他无法理解的是,短片里充斥着‘文革’腔调和红色教育的腔调,“这腔调从何而来?一定是一代一代传给他的”。
一个民族最重要的是什么?古往今来无数文人政客思考过这个问题。黄磊认为是语言。而语言的流失,带来的是表情的流失。“我们无法清晰地感受到我们这个民族可以拿来说事的支点是什么,突然不见了,文脉断了。但是全民一起装聋作哑,不承认也罢,这就养成了另外一个中华民族,这个崭新的中华民族我们也不说它坏,但就是新的,和写过‘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的中华民族没有一点儿关系,我们只在民族、血统、地理上是在同一个地方,而我们在文化的传承上并没有在一起。从教育制度上就能看出来,我们在教育上没有人去讲这些东西,没有人研究这个东西。”
这大概是黄磊不愿意待在体制内的原因。他不愿让不同天赋的学生都按部就班地接受同样的教育。他声称自己“不培养演员,只培养演员胚胎”,而培养演员的胚胎,只有一种东西可以培养,那就是艺术思维方法。这种训练,身体知道,心灵知道,大脑也知道。
2006年,黄磊参演赖声川编导的著名戏剧《暗恋桃花源》中“江滨柳”一角。当年老的江滨柳坐在轮椅上,突然捂着脸悲恸道:“之凡,你这些年有没有想过我?”许多观众看到这里都唏嘘不已。这些年,黄磊一直重排此戏,他无法形容江滨柳是怎样一个人,因为“他”已经长在他心里了。“我心里住了好多人,就像你读一本书,它就住在你的心里。葛罗托斯基说的一句话很有趣:我的身体知道。表演其实就是你的身体记住了。”
今年五月乌镇艺术节开幕以后,除了演员、歌手、教师之外,黄磊又多了一重身份,就是艺术节发起人。他希望以此为契机,让艺术教育成为全民教育,而不只是简单地走国内守旧的教学流程,把原本天真生动的孩子训练成为表演机器。
对于黄磊来说,表演是在追求一种“玩”的状态。演员的表情演不出来,那是因为“你自己都觉得不够舒服,不好玩,那我让你再来一次再玩一次”。黄磊认为,笑和哭只是表情:“你不难受,你哭什么呀?你不快乐,你笑什么呀?所以我不要求你哭你笑,我要你快乐,要你难受,要你有这个欲望。演戏就是演欲望。”黄磊说,他宁愿做学生最好的观众,给他们一些他认为怎么能更有意思的鼓励。
“什么表情最可爱?就是你不觉得自己有表情。”
已是一名七岁女孩父亲的黄磊,最爱看小孩的表情。一逗就可劲儿笑,一说“妈妈不见了”就哇哇大哭,各种各样的表情,每一个都清晰生动。“为什么呢,因为小孩脑子里没那么多杂念,他们容易轻信,这就是童心。”
“我们长大了,就不容易轻信了,所以要有巫性。” 黄磊把表演的天赋和知觉统称为艺人的“巫性”,他认为,演员就像是拥有“另一只手”的巫人,可以随时控制人身上的情感开关。
“什么表情最可爱?就是你不觉得自己有表情。很多人能觉出自己的表情的,演戏的时候,下巴低点,眼睛吊一点。但是人不容易控制,所以人有忘乎所以,喝大了,根本不注意了,散黄了,神形皆散。”黄磊提到自己结拜的一个兄长,龇牙咧嘴地学他做鬼脸,完了又说:“好的演员也是一样,当演员在台上获得了真实的特强烈的、真诚的、肢体的记忆,或者说内心的记忆也好,他不可能知道自己的表情是什么,但是那表情特别生动,特别美。表情就叫相,相由心生,是由你整个内心世界的反应,思维、情感、人生状态的反应。”
黄磊认为,表演,包括艺术创作的前提是安全。“人什么时候最真诚?最真诚的时候,不危险的时候最真诚,最安全的时候最真诚。如果说中国的表情是一台戏的话,这戏如果是危险的,谁会有真的表情啊,多可怕,那大家一定都是这样讲话,是不是你干的?不是。谁干的?不知道。可这一切如果都是不危险的,那每个人的状态都会变好。”
黄磊每去一个国家,都会特别注意当地人的表情。他发现每个民族或地区都有特质的表情,比如意大利人的表情是乐呵呵的,而西班牙人的表情就是懒洋洋的。“他们的表情特清楚,特快乐也是一种清楚,特仇恨也是一种清楚,特郁闷也是一种清楚。这清楚其实是很好的,是一个民族心灵清楚的表现。”他曾在2011年到过意大利佛罗伦萨,当地有街边表演,不少人或驻足或索性坐着观看,其中很多人一边瞪着“快乐的大眼睛”一边拍手叫好。
“中国人今天的表情就是模糊、不清晰的表情。”黄磊若有所思地说。“咱们一直宣扬的是一种骄傲、阳光、积极向上的表情,就跟宣传画一样。尤其这些年,随着经济的发展,越来越呈现一种模糊的表情,打个比方,你经常在街上,过马路的时候看到等绿灯的车里的人们的表情就是这种,”黄磊做了个呆滞的表情,“你就有点不知所措。斯坦尼解决不了中国表情,葛罗托斯基也解决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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