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来讲,共享经济之所以有价值,是因为它将彻底改变人与商品物的关系,具体说就是:商品的拥有者在持有物相对富余的情况下出让一部分商品的使用权,以相对低廉的价格,有偿分享给有需要的人。原本因固有的所有权而分割的社会资源,由此最大限度地得到开发和利用;人与商品物之间原来相对单一的关系被打破,最终实现了社会价值的升级——不是通过传统的生产方式,而是通过资源配置的方式。
以前,人们通过劳动、通过所有权的确立,来分配和占有社会资源,成本太高。现在,人们通过基于互联网的相对低廉而又便捷的购买行为,在拥有有限所有权的商品之外,还能更方便地用上更多的商品。至少,人们不必需要什么就买什么了,也不必因为买了一堆东西用不上而犯愁了。我的是我的,也可以是你的;你的是你的,但可能也是我的——看上去,一个由共享经济所创造的世界,还真算得上是一个美丽新世界了。
但问题好像远远没这么简单。
一开始的时候,当你买不起车,在上下班高峰期不想挤地铁却又打不着车的时候,真得感谢滴滴专车把那么多闲置的私家车带到了路上;可是不到一年的时间,当你已经离不开滴滴专车的时候,早已一家独大的滴滴竟然开始假装跟你协商,实则单方面变相涨价了,你该怎么办?
共享既然是一种新的经济形式,它引发的问题,还是交给经济学家去研究吧。令人真正担心的是,共享经济在改善人与商品物之间关系的同时,会不会把人与世界的一些基本关系给搞乱甚至搞坏了?至少,联想到大家痛心疾首的成堆被搞残的小黄车的命运,你就应该知道,在让我们的生活变得更便利的同时,共享经济也带来了新的麻烦。原本慢慢变好的生活,变得有点糟糕了。
说来说去,还是所有权和使用权的关系问题。几千年来,支撑我们价值观的,始终是私有制。我们对个体的尊重,对个性的强调,对自我价值的认同,对个人行为独立性的彰显,本质上是基于私有制这一生产关系的一种价值建构。反映到人与物的关系上,就像卡尔维诺说的那样:“每一个人都是人加物,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在他身上能认出许多物,认出物被赋予的人性,而人也以自身体现了物之形。”
如果把所有权与使用权分开,太过强调使用权;或者使用权大于所有权,那么,我们该用一种什么样的伦理道德观来支撑我们对物的支配以及对商品的使用呢?
比如——
这辆单车不是我的,我会好好地把它当成我的“私有物”一样去对待吗?
这把雨伞不是我的,我有必要像对待自己的雨伞一样对待它吗?
这间房子不是我的,在这间房子里我始终是一个房客,随时会搬走,我还会把它当作自己的“家”一样去打理吗?
在共享经济所设定的新的人与商品物的关系中,这些商品物跟人的关系,仅仅就是“用过”而已——我还来不及和它建立任何情感,也来不及在这些商品上打上鲜明的个性烙印,它就属于别人了。而在使用的过程中,我随时会成为一个无恒心的机会主义者、一个效益至上的功利主义者、一个由单一性行为驱动的机械主义者和一个没什么责任心的扫码者——说实在的,我可不想成为这样的人。
但我知道这一切其实由不得我。
共享经济所带来的好处,大家都已经不同程度地享受到了——商品物的使用权被最大限度地开发,个体对社会资源的占有率提高,人们的生活效率也随之增进,但与此同时,我们不知不觉间失去了更多的东西。
比如,个人物品越来越少了,那些能反映个性、趣味、爱好的东西没有了,你用的大都是公共品。随之而来的,带着个人记忆、承载成长经验的东西都没有了。某个时刻,你想用某样个人物品来彰显与众不同的品位,才发现,自己真的一无所有了。
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已经没有什么私隐可言了,你的所有行踪和秘密都在大数据里,它们与某件具体物品的关系被剥离,以抽象的数码形式存活在云里,存活在资本家的掌控里。更糟糕的是,对于一个并非与物和谐相处而是被数码操控的个体而言,价值观和标准慢慢变得没有意义了,在一个共享得到推崇的年代里,能拿出去共享的东西才是有价值的东西——“大家好才是真的好”?这真是太可怕了。
共享构建了一个乌托邦,成就了一个共同使用某一类物品的“物类共同体”。由这个“物类共同体”所支配的世界,大概是这个样子——
这是一个高度同质化的世界,毕竟,越是个性化的东西,就越难以与更多的人分享,反之亦然。
这是一个高度工具化的世界,工具理性压倒价值理性,我们每个人在彼此的共享里,没法互为目的,只能互为工具,用过即丢。
这是一个低智商、低情商的世界,在一个由程序员创建的世界里,一切智慧和情感都成了代码。
这是一个高效率、低质素的世界,不得不承认,连公平与效率兼顾都做不到的人类,目前还没有能力真正实现高效率和高品质的平衡。
这个“物类共同体”看上去是一个很美的大同世界,如果按照今天这个逻辑发展下去,十有八九会变成一个坏世界。想象一下,在这样的世界里,你拥有了全世界,却最终失去了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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