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地球上有穿梭时空的虫洞,那么它一定在沈阳。
从中山广场一路走到沈阳站,许多欧美二三十年代建筑风格的摩天楼会展现在你眼前,它们怀揣特定时期的艺术风格,炫耀着这个昔日大都会的所有财富与繁华。某个瞬间,你甚至会想起《了不起的盖茨比》里那霓虹闪烁的奢华纽约。
沈阳也曾繁华惊鸿过,但如今的沈阳却遍地伤感。
近年来,随着东北衰退这个话题持续走热,东北的形象被赵家班的弟子、各种平台主播、喊麦歌手以及影视剧,营造出了一系列夸张的符号:二人转、下岗工人、黑社会、貂……
多年之后再回看那条中山路,你也许依旧能记起这座城市当年的流金岁月。记忆随一座城市的起起伏伏被切成一帧又一帧,画风迥异却又从容连贯地给人提供着关于沈阳兴衰起伏的点滴回忆。
“一到冬天,我们就分外怀念东北的城市:沈阳格勒、鞍山斯克、抚顺斯克、圣长春堡、哈尔滨沃斯托克……”
有次从北京去沈阳,我在高铁上用微信和沈阳的一个朋友聊天。我问他:“在沈阳,如果你盯着别人,他冲你来一句‘你瞅啥’咋办?”朋友用知乎的答案回答我:“估计打得过,就说‘瞅你咋地’;估计打不过,就说‘大哥你金链子哪买的’。”
沈阳就是这样一座充满了可能性的城市。我还记得2016年的中国城市规划年会就是在沈阳召开,开会期间的三天里,有近万人在沈阳思考着中国城市的命运。会议主题是“规划六十年,成就与挑战”,会议举办地选在沈阳,似乎也呼应了这个主题。
把历史的尺度放大看,沈阳是东北沉浮历程的缩影。近代的东北,在某种程度上和美国的西部类似,与移民的开拓息息相关。清朝末年开放了龙兴之地,大量移民闯关东,遂成今日之东北板块。沈阳作为清初皇太极钦点的盛京,自然是东北首屈一指的人口集聚中心。
清兵入关后迁都北京,沈阳随之成为陪都。民国时期,出生在奉天的张作霖以此地发家,统领了名噪一时的奉系军阀。张氏帅府,就在沈阳故宫旁边,显示了旧军阀对封建皇权“家天下”思想的继承。沈阳其时作为东北的第一大城市,历经民国、“伪满”时期的发展,已然成为与上海、天津、汉口并驾齐驱的大都市。
如今每回在街上看见皇姑区的牌子,我都会想起中学历史书上背过的相关考点,顿生亲切感:1928年,张作霖因为不肯服从日本人,在沈阳郊外皇姑屯,被日本人预先埋下的炸弹炸死;三年后,日本发动“九一八”事变入侵东北,几十万东北军在“不抵抗”的政策下,短短几天内退出东北……
沈阳也曾迎来过一次工业化大潮,这对所有东北人来说,实在是内心深处最重要的一段记忆,因为它塑造了东北国有经济大工业化的漂亮名片。“共和国长子”“东方鲁尔”的标签,让这座城市瞬间万众瞩目。沈阳用突飞猛进的重工业发展,为中国的国民经济体系建设支撑起了大半边天。
时至今日,苏联和东欧的斯大林模式已成为历史,但东北依然在一定程度上留存着那种文化氛围,有网友也把沈阳戏称为“沈阳格勒”。或许我们可以构思出这样的场景:“一到冬天,我们就分外怀念东北的城市:沈阳格勒、鞍山斯克、抚顺斯克、圣长春堡、哈尔滨沃斯托克……”
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的变轨,让这座城市经历了足够多的阵痛和磨炼。
中国城市普遍有“往上查三代,都是农村人”的说法,但这个说法在沈阳却并不成立。在新中国成立时,沈阳就已经是人口百万的大都市了。
上世纪50年代,全国只有10%的城市化率,而东北已经达到50%。尽管长期稳定的经济结构和发展模式,使得整个区域的城镇化率常年没有变动,但这种平衡的节奏,也形成了持久、成熟、稳定的城市生活方式与都市文化传统。于是在相当长的时期内,除上海外,就是东北以沈阳为首的大城市在引领潮流。从中山路东头一直走到中山广场,一路沿街的酒吧、咖啡馆和洋房等,颇有大上海淮海路的风貌。对于众多住在工厂宿舍区的工厂子弟来说,他们的内心世界,对生活品质的想象,就像工人宿舍的筒子楼一样,空间狭小,但并不贫乏,有着对生活的讲究和追求。
而90年代的下岗潮,则是几十年计划经济国有工业企业的终结。沈阳作为辽中南工业城市群的核心,便是其中的典型案例: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的变轨,让这座城市经历了足够多的阵痛和磨炼。
90年代末的春晚上,当黄宏在小品中说出“咱工人要替国家想,我不下岗谁下岗!”的台词时,这座城市里的工人无比愤怒。“对于工人下岗这件事情,我始终笑不起来。”
时代的洪流注定不会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它只会按照既定的方向和轨道奔波向前。那些曾经风光无限的工厂子弟,在市场经济大潮冲击下,也开始纷纷走出工厂,奔向外面的世界。我小时候生长在部队的幼儿园,非常理解长年累月的军事化、工业化和标准化的生活模式下,工厂子弟们那种对外在世界自由氛围的强烈向往。
艾敬正是在此时出现。用韩松落的话说,她是“来自中国北方的工厂女儿”。这个来自沈阳艳粉街的姑娘通过《我的1997》,把自己走向香港、走向国际的故事娓娓道来。
“北方气质,工人之家朴实而且简单的生活,沈阳的冬天,‘天黑的四五点钟’,透明的风和阳光,以及从容淡定的流浪。”韩松落这样形容艾敬那种“异乡人”的特质。
另一个最具沈阳气质的歌手,是周云蓬。早在铁西区的宿舍楼里,他便开始了对外面世界的憧憬。于是他通过绿皮火车走向全国,诉说起自己对世界的态度。沈阳通过这些歌手,向全国浅唱起新时期的城市忧虑,同时又低吟出工业时代的旧事乡愁。
尽管有着人口外流、经济滑坡的压力,沈阳人的心境,却有如玻璃般宽敞和明亮。
从沈阳北坐二号线向南,没几站,就到了会议举办地——五里河的新世界博览馆。对于全国球迷来说,“五里河”这三个字,承载了太多关于中国足球的记忆。从大连金州的眼泪,到沈阳五里河的欢腾,在世纪之交那几年,中国足球走了漫长的道路,终于得到与更大世界竞争较量的机会。当然,欢腾也只到此为止。
五里河的拆迁,似乎提前诉说了这座城市在竞技体育领域的又一段辛酸往事。“五里河体育场呢?”我曾在某次造访沈阳后,这样向旁边的一名保安询问。
“拆了,都拆了。”保安回答道。在2001年中国队冲进世界杯之后,五里河体育场塑起了中国队的雕像,以便让前来膜拜圣地的球迷们拍照留念。“那个雕像嘛,也都没了。”保安急切地告诉我,“米卢啊,现在不都说他是个江湖骗子吗?”
五里河体育场,原来地处城市南郊。随着城市向南的发展和新城区的建设,这里逐渐成为城市的中心区域。体育场原址都盖上了高层住宅,被当地人视为绝佳地段,不过这里全城的房价几乎十年没有过明显的飙涨,在全国地产的癫狂中,保持着足够的另类、平和。
轻度雾霾弥漫在城市上空。在短暂停留沈阳的几天时间里,我住在北站附近的一家宾馆,宾馆旁边就是那座著名的、以古钱币为造型的方圆大厦。它曾入选过CNN评选的全球最丑的十大建筑。
眼前的这座沈阳城,能够在城市化、市场经济、体制改革的时代洪流中,保持足够的平静。街上的人流,远没有北京、上海,甚至一些省会城市拥挤。尽管有着人口外流、经济滑坡的压力,沈阳人的心境,却有如玻璃般宽敞和明亮。他们没有改变自己去取悦时代的传统和义务。
20世纪诸多的历史断面,会在行走于沈阳的某个夜晚发生神奇的交汇。某种意义上而言,沈阳是全球都市的中心。
一天夜里,我去寻找一家来沈阳前就听说过的“失败书店”。那个在网上赫赫有名的小众书店,让我想起莱昂纳多·科恩的《失败之书》。而当我经历了无数的问询,最终在一个工业厂区改造的创意文化园内找到这家书店,它最终还是关张了。这让我感慨万千。你很难以成功或失败去简单定义这个在时代沉浮中暂时雄风消逝的城市。刻意寻找失败的印记的行为,本身就是一种无结果的找寻。
夜晚的沈阳老城区,小街巷里行人不多,早早的就显得冷清。某个瞬间,你会觉得自己就像行走和生活在世界的虫洞:20世纪诸多的历史断面,会在行走于沈阳的某个夜晚发生神奇的交汇。你可以在这里的方盒子的居民楼旁边,偶尔看到沙俄时期的建筑;你走过的大街,两旁种着日本赤松;“伪满”时期的办公楼散发着别样的旧时代气息;在二人转小剧场的旁边,80年代风格的交谊舞厅依旧营业。从这种意义来说,沈阳是全球都市的中心。
这是一座怀旧的城市。埋藏在城市地铁里的城市宣传画,展现的并不是新城区有多少高楼大厦,而是拆迁前的五里河体育场旧照,以及计划经济时期铁西广场的航拍。有多少辉煌,就有多少怀念。沈阳因何而迷人?对于生活在90年代之前的人来说,记忆中一切怀旧的元素,都与这座城市的气质不谋而合,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贴切,能带你进入一场时光穿越的旅行。在铁西区的老工人宿舍区穿过时,我总想起童年时走过部队家属大院的场景:月朗星稀,林荫道上人的影子忽明忽暗,走过苏式红砖楼,能听到女人唱着歌谣哄孩子入睡。
对这座城市印象最深的地名,还是青年大街。这是沈阳仅有的两条地铁交叉站的名称,也是城市中心最重要的街道。这个名字充满朝气,让人想起一部老电影《青春万岁》。最终,褪去浮华,你会发现这个城市依旧是真诚的,真诚得足以抵御无情的时间,就像曾经发生过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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