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熊培云眼中,君子这个词,比较古老。在古代有大家都知道的“窈窕淑女,君子好求”,“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今天大家说起君子,可能会直观简单地理解为是一个温文尔雅,比较有修为的人。谦谦君子和一些粗鄙化的人群是分开的。熊培云认为,君子是对自己的人生、对世界的美好都有一定担当的人,有责任心,明辨是非,这是他对君子的初步理解。
“他从容地观看时代的游戏;他不与现实同流合污,他不必成群结队,他的实力就是孤独。”
熊培云最赏识的君子是宋教仁:“我曾读过他的传记,也了解民国时期他的一些努力。多年前,我曾在日记本中写下过十六个字,以表达我对宋教仁的怀念之情:悠悠苍天,世之君子。隔世以望,我心永伤。很巧,正好其中也有君子一词。宋教仁做的最伟大的事情,是推动中国的议会制。虽然很不幸,最终没有做成,但他仍然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君子。”
说到君子,熊培云就想起了中国那句老话:君子动口不动手。虽然是一句俗语,但它在一定程度上说出了君子概念的精华。“我们说君子要担当,它更多是在思想、人格上面的担当。我突然想到一个人,就是罗曼·罗兰笔下《约翰·克利斯朵夫》中的奥里维。他是我想象中或者说追求的一种典型的君子形象。”
奥里维是克里斯朵夫的朋友,在克里斯朵夫告别狂躁、走向智慧的道路上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他不想改造世界,而是想改造自己;他满足与在自己身上进行责任心的永恒斗争,他从容地观看时代的游戏;他不与现实同流合污,他不必成群结队,他的实力就是孤独。奥里维之所以不愿意斗争,并非害怕失败,而是他对胜利漠然视之。
说到奥里维,熊培云又本能地想起了胡适:“我在更早的时候,也专门拿出时间通读了胡适全集,从此深爱胡适。读到《约翰·克里斯朵夫》后,便将胡适喻为奥里维——他是思想之军,而非暴力之军,无人可以将他击倒。胡适晚年的觉悟是,容忍比自由还更重要。奥里维则说:我不愿意憎恨,我愿意公正地对待我地敌人,在一切地狂热当中,我愿意保持目光明亮,以便能够理解一切和热爱一切。”
君子重德行,归根到底是灵魂上的事。
在熊培云看来,什么时代君子多,很难判断。“一个开放的时代,一个追求良知美善的时代,可能比相对蛮荒的时代,君子会多一些。但是我想,我们讴歌的一些君子,就像宋教仁、胡适,可能更会在一个转型时代凸显出来。如果很多人不去担当,有人来做担当的事情,便会成为英雄,成为君子,为大家所歌颂。”
所谓君子,重德行,归根到底是灵魂上的事情。他们有一种道德自觉,有敬畏心,相信道德与重感。就像康德说的,有两种事物,我们愈是沉思愈会增加虔诚与信仰: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如果要问君子是什么,我觉得应该是:有自由的思想,有独立的人格,有对自己人生和周遭世界的担当。当然也包括他不是暴力的使用者,更多的是思想之君,有德行,并明辨是非。”
君子人格也是一种道德的力量。但是在今天中国,道德力量常常会被贬低。当一个人从道德上来讲一些事情,有人会说:你占领道德高地。所以有的人自甘堕落,会说一些自损人格的话。熊培云记得,在因一些公共话题进行网上辩论时,有人会说,你占领道德高地!“我说,我没有占领道德高地,现在中国也不流行占领道德高地。更多的时候,人们是占领道德洼地,然后一起审判崇高。”
因为经常去国外参加一些学术活动,熊培云会有一种感觉,有些人做事情或思考分析问题,都非常认真:“我想这种认真也属于礼的范畴吧。有一定的社会秩序,有各在其位的担当,有一种郑重其事。坦白说,在中国很多场合,看到不是郑重其事,而是漫不经心,或是解构、赏玩一切。”
君子人格是一个美学概念。
熊培云认为君子人格是一个非常好的概念:“其实整体来说,我并不是很喜欢公民人格的概念,我更喜欢君子的概念。君子概念,更多是一个人的概念,是一个人面向自己,内视的状态,他对自己有一个期许。要活成什么样,对自己是不是满意,更多的是一个人的传统。这些年我一直在强调一个观点:在中国,最缺的不是公民教育,而是人的教育。而君子人格,说到底,它是一个美学概念,一个觉得自己这样生活是不是美的。公民则更多是一个权利的概念,一个责任的概念。君子更接近人的本质。”
熊培云记得戴季陶在《日本论》中专门谈到的两点:“日本人之所以比较强大,有两个原因:一个是有信仰力,当然这个信仰之说也受到一些质疑,有些人是盲信。另一个,是他们有美的能力。一个人如果不好美,不懂得审美,那么他的一生是最可怜的一生。一个民族如果把美的精神丢掉,一切文化便只有一步一步向后退,而生存的能力也只有逐渐消失。除了信仰生活之外,‘美’是生存意义当中最大、最高、最深的一个意义。”
熊培云认为,这段话对现在的中国依然具有启发意义。“为什么大家会觉得活得不舒服?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从整体上来说,大家失去了美的能力。如果一个国家、一个社会失去了美的能力,实际上也就失去了道德的能力,没有是非的观念。如果这些都丧失了,我们怎么能期望一个国家有所谓的君子风范呢。”
写过《昨日的世界》的茨威格也是一个崇美崇德行的君子。他流亡巴西最后自杀,那种巨大的失望不只是因为将来欧洲走不出战争的泥潭,走不出极权主义,还因为他从审美上彻底厌倦了。他希望能够生活在一个美好的时代,他不想看到他的故乡沦落成那个样子。
君子之风应成为一种社会风貌。
去年,熊培云在东京大学做访问学者,去体味了戴季陶所说的“美的能力和教育”。“日本社会非常有秩序,文明,懂礼貌,有敬畏心。小孩子很小就接受关于修为和美的教育。举个简单直观的例子,看到一则新闻说,日本每年有数以亿计的钱,都是丢了钱包找回的款项。‘路不拾遗’就是这样的社会风貌。”
君子人格既是美学修养,也是道德自觉。为什么中国人不相信道德,一个自称有千年文明的礼仪之邦,有无数道德君子的国家,为什么会面临道德信任危机?中国人失去道德能力了吗?
在熊培云这里,有关道德最尖锐的批评,是纪伯伦写过,道德有时不过是失利者的良心发现。“他讲了个故事,有天晚上,一个人趁夜色去邻居家的菜园子里偷了个西瓜,回家打开一看,是个生瓜。纪伯伦说,接下来奇迹发生了:这个偷瓜贼突然良心发现,为自己偷了西瓜而悔恨不已。”
“我想,更多的人反对的,是虚情假意的道德,是以道德代替法律的偷梁换柱,而非那些能够提升人类精神生活、可被视为‘秩序之母’的真道德。这是真君子该具备的德行。”
熊培云所认为的“真君子”,是有一定学识,有美的追求和明辨是非的;是对自己的人生和周遭的生活有一定担当的。是和平而非暴力的。他必须是坚定的,为了心中之美,有着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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