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山大学的“人机互联实验室”不在计算机系,而在哲学系。1996年,还在美国的翟振明开始虚拟现实的哲学研究,1998年出版Get Real: A Philosophical Adventure in Virtual Reality,这本书在9年之后被译成中文《有无之间:虚拟实在的哲学探险》出版。
“VR的发展将会让全世界进入《黑客帝国》那样的世界。”中大哲学系教授翟振明认为,VR搞好了,会给我们的自由、自主及创造性提供前所未有的广阔空间,搞不好则会让人类个体的自主性受到严重威胁。前几年,人们听到翟振明这番话会觉得是危言耸听。今天,每个在“人机互联实验室”里体验过的人都恍然大悟——VR正在以排山倒海之势改变我们的观念和生活方式。
2001年,翟振明假想了接下来1500年VR的迭代发展。
1998年,翟振明提出“虚拟现实在未来发展的假想时间表”:到2008年,键盘和鼠标开始被淘汰(现实中这一年平板电脑准备大规模上市);2015年,VR技术将发展到除了有头盔和一般的动捕、传感手套,还能够给手掌及手指提供刺激产生触觉,视觉和触觉协调,再加立体声效果配合,“赛博空间”初步形成(而现实中这一年,斯坦福大学和清华大学公布了类似的技术发明)。根据这个假想时间表,到2100年,遥距通信技术与机器人技术相结合,到3500年,人类开始创造新一轮的虚拟现实。
翟振明的这种“先见之明”不仅体现在“假想时间表”里。最近有消息称,2017年,意大利都灵高级神经调节小组的神经外科专家塞尔吉奥·卡纳维洛可能在中国实施全球第一例完整的人体头部移植,参与团队中就有VR工程师。无独有偶,翟振明1998年出版的专著《有无之间:虚拟实在的哲学探险》英文版中,就假想以两个头身互换进入“交叉通灵状态”的人来进行一系列“思想实验”,论证虚拟现实如何重新奠定整个文明的根基。
人们惊讶地发现,翟振明就像一个预言家一样,15年前的假想与这期间实际发生的事情相当吻合。人们更好奇,今后的1500年VR的发展,是否就如他所预言的那样。
回到“VR元年”2016年,翟振明说:“我预想的,到了今天出现了一部分,当然我的预想很复杂,现在的技术还不可能完全达到,可以说这个‘假想时间表’在现实中初露端倪。我也说了,这个时间表不能被当作预测,我讨论的是技术的迭代问题。”
“VR直播”“VR电影”“VR新闻”等概念层出不穷,但翟振明认为,这些并不是真正的VR。
“VR要改变事情进程,要做到充分互动。直播提供场景感,而拍摄只是局部空间发生的事情,VR则是由一系列的作用与反作用造成的事件。虚拟现实的一大特点是,其中出现的场景是这一瞬间唯一的,是计算出来的,过去从没出现过,将来再也不会出现。这一点,拍摄无法做到,需要计算机计算出来。所以,沉浸式新闻内容在原则上不可能真正VR化,因为新闻只报道发生中的事件,而不是让观者参与制造事件。”
他曾对新闻系的学生讲过一句话——The end of media is ending of the media。意思是,现有的新闻传播理念在网络化的VR中达到终点,传者与被传者融为一体,不再有中介物,媒体也因此终结。所以,“媒介的目的是媒体的终结”。
这一天什么时候会出现?翟振明没有摆出预言家的姿态,但是,他看到目前美国的谷歌、脸书、微软、苹果、英特尔等IT巨头,正全力整合资源准备将虚拟现实的软件和硬件以可穿戴的形式推向消费者市场。还有日本的索尼、爱普森,韩国的三星,台湾的HTC,中国大陆的腾讯、华为、百度、暴风影音……
翟振明在实验室里,边摆弄各大厂商生产的VR设备边说:“这些科技企业把技术难题一个个攻破以后,到时VR就像现在的手机一样成为生活的标配。电脑屏幕、手机屏幕消失了,你可能只需要戴着一个跟现在近视眼镜差不多大小的设备,就能随时随地接入虚拟现实世界。”
微信掌门人张小龙说,五年后,大家不要到现场开会了,VR眼镜一戴跟现实一模一样。翟振明说:“五年实现有点乐观,流量、带宽这些都是现实制约,但大公司都在这些地方投入,可以预见VR时代真的要来了。”
“我提出‘虚拟现实+遥距操作+物联网=黑客帝国’,人家说这样提很大胆,我说不这样提才更大胆!”
当我们真正能实现随时随地接入虚拟现实世界的时候,我们就会把很多时间都泡在虚拟世界里。这样的处境,现在我们没有VR眼镜都差不多实现了。实际上,我们的手现在已经被手机这无形的藤蔓束缚住,坐地铁时,身边的人不重要,甚至扶手把也不重要,地铁这个现实世界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手机里面的世界。
在VR世界里面,我们拥有一个自己的替身,翟振明称之为“avatar”。多数人知道这个单词是通过电影《阿凡达》,这个词源自印度教,意思是“化身”。翟振明把“avatar”译为“人替”,在虚拟现实世界中,“人替”在视觉上代替了原来的自然身体。
不过,VR还不是世界的全部,翟振明指出,虚拟现实和物联网现在好像在各不相关地发展,但到时必然会融合起来,形成一个ER(Expanded Reality),也就是“扩展现实”。人类进入“扩展现实”,能通过轻松安全的“体力”活动,遥距操作物联网上的东西。现实世界中的物品,可以随时无缝整合进这个虚拟世界中。
想象一下,我们只要戴上VR设备,手上摆弄着“乐高积木”,现实中就能建造出一模一样的真实房子,这就是从VR到ER的飞跃。此时,人类或许就可以“移民”到虚拟世界,“抛弃”自然现实世界了。
《阿凡达》就是讲这么一个遥距操作的故事,科学家给男主角Jack培育了一个第二身体,放在遥远的外星球。但这个“替身”服从Jack的控制,Jack是主,“替身”是从。翟振明说,未来ER很可能就是通过这种“主从机器人”来实现,到时我们就能够克服空间的距离,虽远离千里但感觉就像亲临现场一样,对自然物和人工物进行即时操控。其实,他的实验室,已经把这个ER模型做出来了,每个人都可以体验“扩展现实”是什么回事。
这听起来似乎匪夷所思,但翟振明指着“人机互联实验室”里一个头部会动的机器人说:“它的头部及其上面的双眼会跟着你的头部一起动,虚拟世界中的你叫‘人替’,现实世界中,这个机器人是替你干活的,叫‘人体替’。”这个原理,跟《阿凡达》电影一样。
翟振明之所以造出这么多新概念,源自VR对人类观念的颠覆性影响,无法用现有的词汇准确表达,如果不定义好这些“扩展现实”中的基本概念,讨论根本无法进行。
有人评论翟振明把虚拟现实、遥距操作和物联网的概念整合在一起是很大胆的想法,这简直就跟电影《黑客帝国》里的世界一样。翟振明说:“这三者是自然而然必须出现在一起的,如果有谁敢说它们没有联系将来整不到一起的话,才是更大胆的想法。”
未来需要“造世伦理学”和“虚拟世界大宪章”。
工业革命的新发明如蒸汽机的出现、铁路的建造,让人真切地感受到它们对生活的改变。
但在很多人看来,VR就是看看电影、玩玩游戏的新手段,翟振明说:“他们意识不到这是一个革命性的发明,这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
中大“人机互联实验室”的建立,其中一个目的就是为了给人们一个警醒。宗教里,创世者可能是上帝,但虚拟现实的创世者却是人类。
翟振明说:“正因为VR对生活的影响那么大,如果被一两个野心家控制了虚拟世界,或者里面的制度设计被个别文化偏好控制,成为人类千秋万代的生活方式,人类就面临极大的危险。”
“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权力欲、控制欲爆棚的人,想要以思想控制和信息垄断乃至物理强制的方式压制他人从而凌驾于他人之上。这样,他们很渴望把大多数人及其虚拟替身变成物联网的附属,进而服务于他们的权力意志。‘扩展现实’如果向这个方向发展,将是人类的大灾难。VR用好了是天堂,用不好就走向地狱。”
在这些灾难出现之前,翟振明提出的解决办法是“造世伦理学”和“虚拟世界大宪章”,它们是基于人类理性的产物。
因为虚拟世界的“物理”规律是人为设定的,人们制造这个世界的时候,面临着这些问题:“虚拟世界中的造物是否可以变旧?”“人替是否可以在与自然和他人的互动中被损坏?”“虚拟世界中是否允许‘自然灾害’发生?”翟振明认为,虚拟世界需要“造世伦理学”,以理性的方式制定一套“最佳”的“物理”规律。
虚拟世界“物”的问题解决以后,还要规范“人”的问题,保障每个人的基本权利不会在任何借口下被严重侵犯,这需要类似法律的制度约束,翟振明称之为“虚拟世界大宪章”。
“我们最迫切的任务就是想办法保住人类个体的自主性。条件成熟时,在人类各共同体间需要达成某种理性的规范性共识,需要编撰‘虚拟世界大宪章’,作为面向未来的立法和制定其他政策时的理念基础,也作为在新时代保护人的基本权利和维护人的主体地位的基本依据。”
在翟振明看来,这是当务之急,也是危险所在,但很多人全然不知。他建造“人机互联实验室”,是为了人类后代从“虚拟现实”到“扩展现实”跃迁时,不至于误入深渊。
“我说的那些话大家都觉得危言耸听,觉得我走火入魔,但你到这个实验室一看,一个文科教授把这些科技现实做出来了,你还能不相信它的革命性和危险性吗?”
评论
下载新周刊APP参与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