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国建立以来有两次“美学热”,一次是五十年代的美学大讨论,一次发生在改革开放后,从七十年代末持续到整个八十年代。这两次“美学热”,李泽厚都参与其中。尤其是在八十年代,李泽厚通过《批判哲学的批判——康德述评》、《美学历程》、《美学论集》及三大“思想史论”(《中国古代思想史论》、《中国近代思想史论》和《中国现代思想史论》)等著作进行思想启蒙,成为青年人的“精神导师”。
八十年代初,在人民大会堂举行的一次西方哲学研讨会上,李泽厚提出“宁要康德,不要黑格尔”,在当时堪称石破天惊。黑格尔的哲学思想(否定之否定规律)和美学思想(“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在此前的中国,被简单化理解和粗暴运动,从“政治标准第一,艺术标准第二”到“以阶级斗争为纲”,禁锢着人们的思想。而李泽厚选择推崇“美是无功利的快感”的康德,就是想将思想文艺界乃至整个社会的风气,从“政治路线第一”扭转到对于“人”的关怀和建设上来,回到“主体”本身,回到人的生存境遇、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及人的全面发展上来。
“文革”毁灭文化、毁灭美,拨乱反正之后,人们首先面对的困惑是:到底什么才是美的?这不仅是理论层面上的困惑,也波及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比如喇叭裤、披肩发、牛仔装、蛤蟆镜到底美不美?是美还是丑?李泽厚的美学思考,因此在那个年代显得格外重要。易中天曾表示,《美的历程》让他们这一代学人明白了,原来学问还可以这样做,甚至就该这么做。讲哲学,并不一定要套上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之争;讲文艺,也不一定要套上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之别。而对当时的普通年轻人来说,通过美学热所肯定的对个人的主体性的追求,为困惑的他们提供了理论上的支持,他们对美的追求、对生活的美好愿望已经被压抑得太久了——这也是李泽厚被奉为“精神导师”的原因。
李泽厚说,“现在的年轻人可能都不知道我了”,但从八十年代走过来的那一代人,肯定不会忘记他。
《新周刊》:现在还会想起八十年代吗?你会怎样评价八十年代?
李泽厚:我会经常想起八十年代。评价?这题目有点大啊。而且叫我自己评价的话,也不太合适,还是留给后人评说吧。说起八十年代,应该可以算是一个启蒙时期,越往后看越会发现八十年代的可贵。八十年代是个梦想的时代,刚过了“文革”,人人都憧憬未来,充满希望,怀有激情,但这些到九十年代却沦为笑谈,我认为这是可笑的、可悲的。九十年代不是有人批判八十年代吗?我是反对的。
《新周刊》:有人说,八十年代,你以高扬人的主体性、崇尚康德、倡导美学热而著称于世,影响了整整一代人。
李泽厚:早就有人说我是“精神领袖”。在八十年代这样说是一种表扬,但在九十年代,他们是用这话骂我。不过,我坚持认为,我做了我应当做的事而已。我是很顽固的一个人。
《新周刊》:对比现在的社会状况和八十年代你提出的一些预见性想法,有些似乎被你言中了。
李泽厚:现在这个时代的特点是“四星高照”,“四星”是指:影星、球星、歌星、还有“节目主持(人)星”。任何一种社会进步都要付出点代价,比如经济发展了,四星高照现象就是一种代价,这很正常。此外,我从网上也看到,现在学术腐败现象很严重。七十年代末,我就鼓励一批知识分子去经商、去下海、去提高整个商界的知识水平,当时这观点遭到很多人的反对。
《新周刊》:是啊,那时你提出“吃饭哲学”……
李泽厚:我说“吃饭哲学”是为了便于理解,我不怕别人说我庸俗,哈哈。
《新周刊》:八十年代对你后来的生活有些什么样的影响?
李泽厚:主要的影响就是后来一直有人在骂我,对我有些负面的冲击。其实我出名很早啊,25岁时,就曾经被《人民日报》攻击,九十年代以后更是被别人攻击得一塌糊涂。有人写了一部40万字的书,专门批我一个人,这本书的封面上写着“社科院重点研究项目”,作者后来还被提了研究员(编注:即《主体性哲学与文化问题》一书)。民间一些激进分子也喜欢批判我。我很关心中国的发展,希望中国经济进一步发展,这也遭到一些人的批判。我讲,不管是左的革命也好,右的革命也好,我都不赞成,主张还是要发展经济,还是要慢慢来,一切事情急不得,这在海外被一些“民运人士”批判得很厉害。所以我是两面挨骂,两面都骂得很厉害。但是我还是相信自己的看法。我的文章现在拿出来仍然经得起考验,而那些人的话,有的根本经不起时间的考验。所以,尽管一直有人在批判我,但我的一些说法被证明是正确的,这一点我感到很安慰。
《新周刊》:九十年代以后你就去了海外,这些年你是怎么过的?
李泽厚:我是1992年1月份离开的,从1993年起每年都要回国一次,时间短的话,不到一个月,时间长的话,有3个多月。在外面主要是教书。去过好几个学校:威斯康星大学、密西根大学、苏瓦斯莫学院,最多的是在科罗拉多学院,算他们的正式教员,开课,名义上是客座教授。主要开中国思想史、美学,还开过《论语》。不过,现在我已经退休了。我对现在的生活挺满意的,我不住在热闹的东部,也不住在人多的纽约,我住在科罗拉多州一个名叫博尔德的小镇上,很平静。
《新周刊》:你现在最喜欢看哪方面的书?
李泽厚:我最喜欢读历史书。我是学哲学的,当然也要看哲学书。我们这一代人,包括王蒙,都是受俄国的影响比较大。以前读的俄国小说比较多,不像你们,可能受美国影响比较大。小说都是虚构的故事,我不喜欢。当然,有些史书也有虚构,不过毕竟还是离现实更近一些。
《新周刊》:你关注国内的情况吗?
李泽厚:我一直都很关心国内的经济发展,对中国的发展一直都保持乐观态度。从10年、15年来看,从中国这么大一个国家来看,它经济增长很快。我觉得是很了不起的。我相信再过5年10年,中国的经济发展一定会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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