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说过:“可以不读书,不可以不读《读书》。”上世纪80年代,这本思想评论杂志单期就卖出十几万册,市场表现不比当下的流行读物差。而《读书无禁区》(李洪林)、《人的太阳必然升起》(李以洪)、《花剌子模信使问题》(王小波)等当年发表在《读书》上的一批文章,映射着中国的精神潮汐。
提起《读书》,人们就会条件反射似的想起沈昌文。1980年至1996年间,《读书》在沈昌文的主持下形成了自己的性格。以至于,现在很多人的《读书》情结,还系于沈昌文时代。从1950年年底进入人民出版社,到“文革”前后参与“灰皮书”的出版、改革开放后主持《读书》、执掌三联,到后来主持“万有文库”,沈昌文的经历,可以说是新中国成立以来出版业的一部活历史。所以,对他有所了解的人,都叫他“沈公”。
三联书店旁边的咖啡馆,是现年82岁的沈昌文经常活动的据点。记者按约定时间赶到时,他已经坐在那里等了。6月底的北京已经很热,沈昌文要了一份冰激凌,边吃边和记者聊着。由于听力不好,每有问题听不清,他都会眯起眼睛把耳朵凑过来,表情像个老小孩,有一份喜庆,隐隐还有一股顽皮劲儿,周围的年轻人都愿意接触他。
“现在大家认为《读书》是一本‘文化思想评论刊物’,其实是本人篡改出来的。”
1979年4月,《读书》创刊号出版。编辑班子在这一年年初就已经成立,沈昌文并不在其中。他是一年后加入的,他经手的第一期《读书》,是1980年5月号。沈昌文说:“三联书店有三个系统(生活、读书、新知),创办《读书》的,主要是‘读书’这个系统里的人。主要是范用和倪子明。”
《读书》的创办有高层的意志,主要是贯彻十一届三中全会精神,搞思想解放。尽管上面没有明确地作出指示,但还是可以看出一些线索。最明显的一点,《读书》编辑部的骨干,是一批老“右派”。比如常务主编史枚,是人民出版社的大“右派”;副主编冯亦代,是外文局的大“右派”;副主编倪子明不算“右派”,但曾被划为“胡风分子”。
《读书》的创刊,还跟中国出版界的“CC派”有关,“CC”也就是两陈——陈原与陈翰伯。陈翰伯在上世纪40年代就办过类似《读书》的杂志,而陈原,则主管过解放后创办的《读书生活》杂志。这两位出版界元老,陈原在台前,陈翰伯居幕后。《读书》定位于“以书为中心的思想评论刊物”,是很难想象的,因为在当时,只有《红旗》(后改名为《求是》)这样的党刊,才能叫“思想评论”,只有中央才可以办。沈昌文说:“(当时的)左派认为,就凭一个三联书店,要办‘思想评论’刊物,太狂妄了。”而《读书》能有此定位,陈翰伯发挥了很大作用,因为他当时的位置很高,相当于出版总署的署长。
沈昌文当家以后,对《读书》的理念动了点手脚,把“以书为中心的思想评论刊物”改成了“以书为中心的文化思想评论刊物”,多了“文化”这个定语,为的是把“思想评论”给人的忤逆感削弱一点。显然,沈昌文对自己的这个“小动作”很满意,他说:“现在大家认为《读书》是一本‘文化思想评论刊物’,其实是本人篡改出来的。”
执掌《读书》后,沈昌文名义上是杂志的负责人,但很多时候还是要听范用的。在沈昌文眼里,范用性格峻急,作风激进,在中宣部的会议上拍桌子打板凳。“我是很听话的。”谈起自己的角色,沈昌文笑了。就因为“听话”,范用常骂他“没出息”。一方面,他要听“师父”范用的话;另一方面,在出版总署这样的大衙门面前,他也要听话才行。《读书无禁区》一文发表后,一度出现了“《读书》杂志要停刊”的传闻。代表《读书》去做检查的,就是沈昌文。后来,胡乔木发话,《读书》还是要办下去,《读书》因此免受了灭顶之灾。老母鸡的翅膀不大,但张开来好歹是片屋顶,多少总能遮点雨。沈昌文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护持着《读书》这方小园地。作检讨?去就去,摊子再难收拾,都得有人收拾。
“不是我们多有能耐,实在是当时的气氛太好了。”
《读书》创办以来,给中国思想界吹来新风。然而,杂志的第一批作者却几乎是清一色的老知识分子。沈昌文说:“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中国的知识分子活跃得不得了,所以组稿非常容易。”他找到了金克木,说要组一篇稿,结果金克木一口气出了五篇;语言学家吕叔湘每看完一期《读书》,都会给沈昌文写信,“详详细细地分析每篇文章”;“跟张中行的谈话也总是谈不完的。”沈昌文开玩笑似地说,“一帮老知识分子团结在我们周围。”
尝到了甜头的沈昌文干脆搞起了“《读书》服务日”,每月25日办一次,“用现在的话说是‘party’”。在这个知识界“大趴”上,大家都很愿意说话,聚拢了很多人。他还记得,第一次party上,王蒙高谈阔论,提出“费厄泼赖应该施行”,跟鲁迅的“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对上了,于是《读书》就开始向王蒙约稿。沈昌文说:“不是我们多有能耐,实在是当时的气氛太好了。”这让人想起,他曾把自己的编辑经验总结为“三无”:无能、无为、无我。
在沈昌文的“三无”策略之下,《读书》的读者群和作者群都迅速扩大。通过冯亦代等人的介绍,沈昌文网罗了很多海外的作者。此外,赵一凡等留学国外的年轻人也加入了进来。当时的《读书》在内容上是不挑食的,不管是新左派还是自由派,只要文章好就用。沈昌文说,他跟汪晖也很熟,但当时从未见他表明过自己的(政治上的)观点,只知道他是研究文学的。在沈昌文的印象中,上世纪80年代的知识界,几乎没人强调自己的“派性”。
《读书》的成功,绝不仅仅由于给各种思想提供了自由发声的空间,这本杂志在文体上的成功一直是它销量的保证。即使是做考据,《读书》上的文章也让人读得口舌生津。沈昌文在行文上把关很严,你讲的问题再重要,见解再深刻、再独到,也总要别人看得懂,读得舒坦。
沈昌文说,《读书》一直很重视可读性,这一点,他受惠于陈原不少。陈原曾跟他讲过:“《读书》不能单讲思想解放。”陈原还曾用英语、德语、俄语和世界语反复向他表达了这一想法。《读书》的这一“组稿路线”也得罪了不少人,其中就有李泽厚。沈昌文说:“李泽厚发挥起来,也会忘掉可读性。读者不是哲学家,读起来就觉得枯燥。”虽然退稿不是自己的决定,但还是惹得李泽厚对他和《读书》很有意见。
后来的《读书》被指文风大变、晦涩难懂,对此,沈昌文不予置评。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他说:“我现在纸质的东西都看得很少了。”到现今的《读书》编辑部溜达时,常有人会问这问那,“沈公,这事儿怎么处理?”沈昌文回答:“我现在每天看警匪片,你们哪位哪天被人暗害了,我给你们出出主意。”无论什么话题,沈昌文脸上都有一种天然的笑容,让人捉摸不透。就像他在台湾出版的回忆录的书名:“也无风雨也无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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