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曾经注视过家里的摆设和物品吗?你知道视线所及的每一样,都能写一部历史吗?
正如英国作家比尔·布莱森在《趣味生活简史》中所说:“战争、饥荒、工业革命、启蒙运动等,它们都在你的沙发和五斗橱里,在你窗帘的褶皱里,在你松软的枕头里……住宅不是躲避历史的避难所,它们是历史的最终归宿。”
物类文化:它们既能让我们惊愕、疯狂,也可以让我们复归平静。每个物类都是衡量人类的尺度。
我们所选择和拥有的东西,就是最忠实的记录者,它们最客观地记录、叙述着生活,每一样东西里,都有一个故事,关乎我们生活的故事。如果把一生所有的物品和财产聚集到一起,每一个杯子、每一把椅子、每一件衣服、每一盏灯、每一幅画,都是一个故事,它们完整地组成了一部你的自传。
还不止于此。
19世纪50年代,一个美国人对来访的英国人萨拉·莫利说:“要是你在任何时候听到有人辱骂美国,不要忘记冰。”
没错,让这个美国人洋洋得意的,是冰。
英国作家比尔·布莱森在他的《趣味生活简史》里提到:19世纪中叶的美国人对自己能够文明利用冰感到相当自豪。他们用它来冰镇啤酒和葡萄酒,发烧时降温,制作包括冰淇淋在内的各种冷冻食品。仅纽约市一年就要消费将近100万吨冰。铁路有了冷藏车,就可以把肉类和其他易腐败的东西运到全美各处。甚至芝加哥之所以成为铁路工业的中心,一定程度上都是因为它可制造和储存大批量的冰。
来自世界各地的食品,开始出现在几千公里以外的餐桌上,这对传统的农业地区产生了巨大的影响。19世纪,英国一大批农场被遗弃,一大批农场主离开农场,“在19世纪的最后一代人的时间里,英国农业差不多垮了” 。
随之垮台的还有以前靠农业支撑的一切:农场工人、村庄、乡村教堂和牧师。这些被迫离乡背井的人不会想到,深刻改变了他们命运的,是一块小小的、透明的冰。
干掉古典农业的还有罐头,当这种因战争而来的发明走入千家万户时,集约化、产业化的农业成为可能,罐头与冰一起携手开创了大场面。
法国人有种说法——“在烛光之下,山羊也像贵妇人”,用来赞美烛光的朦胧美。但在电灯被发明出来之前,世界上的光线是多么暗淡。一支好的蜡烛所提供的照度,只勉强相当于一盏100瓦电灯的1%。打开冰箱门,里面射出的光比18世纪大多数家庭享有的光的总和还多。在历史的大部分时间里,夜晚,不是意味着夜生活,而是意味着漫长的黑暗。
深刻改变一个时代人命运的,还有火、茶叶、土豆、抗生素、避孕套等今天看来微不足道的东西。同时改变的,还有生活方式、家庭关系,甚至审美观。
没有哪个时代比19世纪对私人生活的改变更剧烈,那个时代的人看到了一个又一个奇迹的出现:轮船、火车、电报、照相术、麻醉术、室内管道、煤气照明、医药中的抗菌剂、冷冻技术、电话、电灯、录制的音乐、汽车、飞机、摩天大楼、电影、收音机以及成千上万种别的小物品。在19世纪,特别是19世纪下半叶,人们到底要经受多少剧烈的变化,我们简直无法想象。
一直到今天,那些号称“我们的时代”的展览,经常是一系列能引起怀旧情绪的物件所组成:招贴画、书籍、水杯、家具、小摆设、帽子、服饰……这种物件自传式描述,比文字更有力量。
每一个物品,也是时代和一个国家与民族文化的忠实体现者。
国人近年最热衷去日本购入马桶盖、电饭锅等小物件,据说是因为好用到像是量身定制。这些小物件里,其实深深体现着日本文化。
日本物学研究会会长黑川雅之的《日本的八个审美意识》认为:日本有一句成语叫“一期一会”,意思是现在能够与这个人交流的瞬间,不会再重来。所以,要更加珍惜眼前的这个时间、这个人和这个地方。眼前的这一瞬间包含了过去和未来……这就是“微”的精髓。“细节中包含了一切”的理念,不仅是与时间、与人的关联,也深深植根于建筑、庭院设计、每一个人,乃至整个世界中,构成了日本思想的基石。
日本人会针对每个人的特点制作不同的餐具,准备床具,工具也是一样。由于尊重的是每一个个体,自然也就不会诞生出所谓的“谁都能使用”的通用化设计。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日本才没有孕育出欧洲各国那样的哲学体系,但却使卓越的审美情趣发达起来。
思考如何活着的人生哲学在日本是没有用的。他们不依托于所谓人类博爱、上帝、哲学之类的理论,而是更重视自己的身体感知。餐具会设计成尽量方便送到嘴边,碗的大小会因适用对象是男是女、是成人还是儿童而有所不同。
法国作家罗热—保尔·德罗亚在他的《物类最新消息》里甚至认为我们生活中的那些日用物品都既有个性也有感情,比如回形针有副道德面孔,钥匙串和路灯也可以谈论爱情,垃圾袋有超验感觉,雨伞有智慧,而吸尘器有反骨。它们既能让我们惊愕、疯狂,也可以让我们复归平静。每个物类都是衡量人类的尺度。
“你们要爱物类,就像爱你们自己。”这个在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研究哲学的作家如此告诫我们。
现代消费主义的困境:现代人一生汲汲营营,也都是想盖起某种金字塔,只不过这些金字塔在不同文化里有不同的名字、形体和规模。
探知一个大市场?肯定的!
一种大危险?还要大!
一个黄金国?对!
一场梦魇?当然!
这是出版于2014年的《奢侈:爱马仕总裁回忆录》里对于中国的看法,似乎和马可·波罗时期并无差别。书里将中国人视作“奢侈品业最危险的角色”,因为“中国懂得什么都看,什么都做,什么都能弄明白。中国有时间,中国人拥有永恒” 。
但实际上,他们发现,他们的中国客户不过是一群年轻人(20—40岁之间),四处旅行,还盲目消费,尤其喜爱购买对于他们来说属于社会地位和商业成功象征的东西,比如奢侈品。“新富起来的中国人”对于所购买和拥有的物品的一个重要需求是:可以炫耀,并在寻求一种被承认的自我陶醉。
但在不理智、不节制地消费方面,可不只是中国人如此。
“把这么多的财富通通花掉,几乎成了许多人的一项全职工作。”比尔·布莱森在他的《趣味生活简史》里嘲讽美国新富。
镀金时代的美国,工业急速发展,财富的积累成就了一大批新富家族,将各种不可思议的消费当成一种日常活动。这样的“工作”式消费,注定了无论他们干什么,都带着一种暴发户的拼命和俗气味道。有人举办昂贵而荒唐无聊的宴会,有人修建华而不实的豪宅,有人四处购置他们根本不懂其价值的名画、家具及一切可以装箱运回家的东西。除了搜罗欧洲的艺术品和工艺品,他们还对欧洲活人感兴趣,大批美国富豪的女儿嫁给了缺钱花的欧洲贵族。
以色列作家尤瓦尔·赫拉利在他的《人类简史》里认为物质过度丰富会产生一个全新的问题:谁要来买这些产品?为确保不管什么新产品都有人买,就出现了一种新的伦理观:消费主义。
在人类的漫长历史中,大多时间是物质匮乏的,因此节俭、简朴、律己都是美德。然而,消费主义的美德恰恰相反,就是要消费更多的产品和服务,鼓励所有人善待自己,宠爱自己,就算因为过度消费走上绝路,也在所不惜。节俭反而成了一种“药不能停”的疾病。
“相信你的直觉,顺从你的渴望”(雪碧广告语)、“Just Do It”(耐克广告语)之类的消费主义倡导,通过各种途径传播,不断说服大众成为既乖巧又任性的消费者,购买大量并不真正需要的产品,把各种原本有民俗和文化意味的节日都变成了疯狂购物节。于是从来没有被确定的耶稣生日成了消费狂欢日,人类甚至生造出“双十一”、“双十二”,只为了让你买、买、买。
尤瓦尔·赫拉利认为,现代人常挂在嘴边的 “随心所欲”其实不过是“结合了19世纪浪漫主义与20世纪的消费主义,再植入我们的脑海罢了”。
德国诗人诺瓦利斯对浪漫的定义是:给卑贱物一种崇高的意义,给寻常物一种神秘的模样,给已知物以未知物的庄重,给有限物一种无限的表象——说人话就是让寻常的物件自带满满的情怀和逼格。
《小王子》里的孩子怅然于“大人都喜欢数字”,当他告诉大人“我看到一幢漂亮的红砖房屋,旁边有天竺葵,屋顶上还有鸽子……”时,他们根本无法想象这是一幢怎样的房子。他得告诉他们:“我看到一幢价值十万法郎的房子。”然后大人们才会惊讶地说:“多漂亮的一幢房子啊!”
这个孩子长大之后总结说,“对于我们这些了解人生真义的人而言,我们根本不在乎数字”。很不幸,我们所处的是一个大人的世界,是一个数字包揽一切的价格世界,只有少数幸运的孩子,能拥有一个只用心灵去体会的美丽世界。
赫拉利认为现代人和古埃及的贵族没什么差别:“现在大多数人一生汲汲营营,也都是想盖起某种金字塔,只不过这些金字塔在不同文化里会有不同的名字、形体和规模罢了。可能是一栋近郊的独栋透天别墅,也可能是一个闪闪发光的高楼公寓,但很少有人真的去问,究竟为什么我们会开始想建这些金字塔?”
猎物人:他们富有而挑剔,敏感而自恋,随时获取各种最新信息,希望俘获这世间最有创意、最与众不同的物品。
在世界范围内游荡着对所有时髦的东西都毫无抵抗力,价格和距离都挡不住的“欲望过剩者”。到2020年,会有两亿中国人周游全世界,七亿游客访问欧洲。
旅行者、游客和商务人士的流动在加剧,让世界每个城市都成了流动者的栖息地。如雅克·阿达利在他的《地平线》里所描述的:“再没有圣地了。游牧的人将没有地址,这在历史上尚属首次……不再有任何地方可以躲藏。”
这些“游牧的人”出现在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经济实力雄厚,有着猎人般的眼光,是另一种猎头,让他们眼睛发光的,不是人,而是物品:最清净美丽海滨度假地的别墅、公寓,最有历史感和文化味道的收藏品,最具价值的艺术品,最与众不同的衣服,最独特的各种物件——他们是猎物人,富有而挑剔,敏感而自恋,随时获取各种最新信息,希望俘获这世间最有创意、最与众不同的物品。猎物人在物质洪流中拨云见日,选择、甄别、集合、引领,将物质带到文明和审美的高度。
在今天这样一个一切都在失去、一切都能瞬间知道、一切都能即时谈论的时代,猎物人想拥有的物品,是什么样的?
克里斯蒂安·布朗卡特在他的《奢侈》里认为,今天的人渴望的物品,应当有一种“能与速度无限的残酷感形成鲜明对照”的特质。“其质量是完美的,创新随处可见,在材料上、手感上、气味上、物品的呼吸上。为了让人信服,创造是永恒的,而竞争是血腥的。”
苏轼的《赤壁赋》中说: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回到自然,回到生活本身,所能发现的美和乐趣,正是我们这个时代所缺少的。
越是快节奏的时代,时间所赋予一件东西的浓度和价值越是奢侈。越是速朽的时代,人们越是对有时间沉淀的、自然的、手工的、量身定制的产品惊喜。
对今天的我们来说,未来的奢侈品,就是从容和安全感。
今天的猎物人,就是要找出这些予人安全感的物品,那些能让人兴奋也让人安心、给人爱抚也让人平静的物品,既有吹毛求疵的专业性和对细节的迷恋,又同时具备舒适、实用、现实的一面,有岁月感赋予的丰富性,也有文化和故事赋予的多面性。
想成为猎物人,先放慢脚步,从发现物类之美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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