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冯小刚将满55岁。作为非科班出身的导演,他连拍了15部电影,用“冯氏喜剧”在大银幕上确立了“中国式贺岁档”。而在刚刚过去的2012年,冯小刚没有选择生产笑声,他自己也没有笑出声。
“拍完这部电影,你精神上就没什么负担了。”冯小刚至今仍清楚记得,王朔当年对他说的这句话。“不,他的原话其实是——你一定要把这电影给拍了,拍完了,再干什么,都不寒碜。”这电影,指的就是《一九四二》。如今,它远低于预估的票房,也没有让任何人觉得“寒碜”。
冯小刚说:我不用再左顾右盼了,我最想拍的片子拍完了。
“我们今天一些完全丧失底线的言论或做法,你觉得特别困惑,人性的‘饿’怎么这么有市场,一呼百应?看这个电影你能找到答案:胎里带的。”
相比2002年夏天,蹲在北影那座小平房外的杨树底下,和刘震云激烈大谈接拍《温故一九四二》时的心境,这个冬天,冯小刚已经没有太多话要说了。“我所有的心结,情结,纠结,其实都在电影里面了。”
他也曾并不避讳地多次说,自己用了19年等来这部片子,因为想给内心,也给这个时代一个交代。如今,他用历史真相完成了交代,他不想再用电影之外的语言反复解释。他觉得,对于《一九四二》这样的厚重题材,懂的人自然能懂,那种惺惺相惜是一种情怀上的默契,解释成了多余。
昔日的“喜剧之王”,变得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严肃”。《一九四二》,似乎成了冯小刚用胶片垒成的一块试金石,藏在影院门口,试着这个民族基因里的血性。他不知道人们是不能承受生命里的重,还是更不能承受生命里的轻。
“这个民族太善忘了。我们经历了这么多苦难,不该忘了,我们真该反思。”从拍摄《唐山大地震》时,冯小刚就开始袒露对历史、民族、灾难的情怀。有人说他已经从“市民导演”转型为“公民导演”,他显然在心底受用,沿着这条路又往《一九四二》迈了一大步。有人又说他,一个“段子王”也有知识分子情怀,他嘴上说着“我心虚”,却在谈起这个民族时,抑制不住冲动。“当年纳粹屠杀了几百万犹太人,整个犹太民族至今每年都在纪念这件事,这种悼念是一种深层的自省。俄罗斯民族也是,经历了那么多苦难,你看他们的小说,电影,音乐,都那么厚重,那种悲悯都反映了一种救赎精神。我们呢?我们的文艺作品就缺这口。我们的音乐是《步步高》、《喜相逢》那种。我们都忘了苦难,也不愿去反思。”
冯小刚说,《一九四二》不是一部赏心悦目的电影,它是一杯难以下咽的苦酒,喝完还很上头。“这个电影让中国各个阶层在面对灾难时都做了一次真实表现,这种真实挺残忍的。很多人看完不舒服,因为他发现这里面有他,他憎恶电影里的人,他回到家仔细想,在面对饥饿绝境时,他甚至也是电影里那人,手里拉着的老婆可能也给卖了,迎上门来的宠物会不会也给杀了,煮了,吃了,喝猫汤……这挺恐怖的。大家会觉得都高估了自己的底线,会难受。这里面也会有我,我也是这个民族的一员。”
白岩松尤其喜欢《一九四二》,认为它作为一部电影,值得收获年度最高的敬意。“所有人提到《一九四二》的时候,都说是共产党意识形态19年没变,我觉得全错了。这是一个民族的问题,革命性的问题,拿意识形态把它说小了。看了《一九四二》,你会去想,我们很多民族中的毛病,哪来的?是饿留给我们的。但饱了之后毛病还在。所以大家比较着急,能不能把饿养成的毛病,在饱了之后剔除掉?我觉得这个东西真不是意识形态。它跟《鬼子来了》有异曲同工之秒。这30年我就看过四部伟大的电影:《活着》、《霸王别姬》,然后是《鬼子来了》,再就是今天的《一九四二》。”
关于民族性的反思,正是冯小刚想在电影中传递的。“这部电影会让你发现,今天发生的很多奇怪的事情,是有根源的。这一百多年来,咱们的民族经历了太多。被外敌侵入,被反复凌辱,内心就有点垮了。垮了之后,毛泽东把它重新拧到一起,一个文化大革命又给它更大地震荡一次,人和人之间基本的信任都动摇了,没有安全感,没有信任度,很多与人为善的想法都被怀疑、敌视,形成了一种不自觉的心理模式。我们今天一些完全丧失底线的言论或做法,你觉得特别困惑,人性的‘饿’怎么这么有市场,一呼百应?看这个电影你能找到答案:胎里带的。你让别人承认这一点,他又不得不承认的时候,你就真把他冒犯了。但你冒犯他还是不冒犯他,它就在那儿,没办法,我们都需要反思。”冯小刚被刘震云用小说揭开的历史真相刺激到,他想尽可能用一部呈现真相的电影,让整个民族集体自摸一下底线,让一些不该睡着的东西醒来。
“对我来说,名利早就双收了。名利双收有两种:一种是我就享受所有这些名利带来的好处,还有一种就是我敢于把这些东西押上去,去做我非常想做的那件事。”
冯小刚以前爱念叨:《一九四二》拍晚了,早该动手,等了十几年,拍喜剧,目的就是攒名声,好把大家骗来今天的《一九四二》。也有人数着票房应和:《一九四二》确实拍得不是时候,所有中国电影向着一个商业大潮洪流裹挟冲去时,你苦哈哈地掘开苦难,撕开人性,给谁添堵呢?
今天,冯小刚给自己总结:《一九四二》拍得正是时候。“对我来说,名利早就双收了。名利双收有两种:一种是我就享受所有这些名利带来的好处,还有一种就是我敢于把这些东西押上去,去做我非常想做的那件事。有些人问,导演你怎么不拍喜剧啊,这么多人喜欢看。有时我也会问自己。但转念我又想:你是不是还有喜剧的心情?每个人都得有一个你非要干的事吧。你在那里重复自己,不外再一次证明你又卖得更多。我不想说我有多大责任,老在那说就会有点矫情。但这事,我如果不把它干了,我拍什么都左顾右盼的。”
《一九四二》没有得到预估的票房,冯小刚比想象的坦然。“我年轻时是乐观主义,老了变成悲观主义。我觉得拍完这个电影之后,就变成了虚无主义。因为慢慢你就会觉得,一切好像都可以被消解了,觉得心灰意冷,就得甭跟他们费这劲。拍完《一九四二》,我对拍电影的欲望没那么大了,我最想拍的已经拍完了。但是我坚决反对一将功成万骨枯,只要我合适了,踏着无数的尸骨,这不行。如果《一九四二》真的让中军、中磊他们有损失,我还是要比较投入地去做一些更卖钱的戏,人家成就你,你不能坑了他们,这老了还都要在一块呢。”
不想再谈《一九四二》的冯小刚,正在筹备的新片,是个喜剧:《私人定制》。是王朔怂恿他一定要拍《一九四二》时,以备“后患”专门为他私人定制的一个新本子。“拍完《一九四二》的好处就是:“我终于可以比较单纯地,心无旁骛地去拍商业片了。用王朔的话,再商业也不寒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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