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美感社会

2019年第7期 | 总第536期

丑形象


美有千种,丑更万般,但“错位”却堪称国人一以贯之的精神。她们会在全世界女孩小腿裸露、长发飘飘的年纪把自己裹进麻袋般的运动服里(其中的一些会庆幸自己学校的那款运动服是白条纹配藏青,而不是其他辣眼睛颜色),然后在30岁时成为嘟嘴卖萌的蕾丝控,50岁时挥舞纱巾闯荡天涯。

他们会用各种浮夸招摇的细节堆砌日常生活的“仪式感”—— 家里有矿的集万千大牌logo于一身,亲民些的也要用钥匙串、大金链、白菩提佛珠、文玩核桃护体,然后在镜头下肆意展示浓密的腋毛,在正式场合中浑然不觉地露出黑色西装裤下的一截白袜,或者趿着人字拖忘情踩踏五星级酒店的高级地毯,然后美滋滋地在心里赞叹一句“真牛掰啊”。


他们在放飞油腻自我的同时从未觉得“错位”这件事对旁人与社会有任何不良影响,十分心安理得。对他们稍有意见,就会听到振振有词的回应:“我觉得挺好,碍着你什么事了?”更有甚者祭出简单粗暴的终极杀器:“我是顾客!我付了钱的!我要投诉你!”



土味家居


没钱空有好品位,有钱买不来好品位。

当代青年最痛的不是买不起房,而是耗尽心力攒钱买下的四面白墙,被父母糊成了室内农家乐。极简北欧、清新日式、黑白冷酷等风格分分钟被父母讥之为“华而不实的小孩玩意”,父母古老的审美创见堪比他们所使用的表情包,分分钟将你的生活一棍打回上世纪90年代的乡村田野。父辈观念,实用为上;太强调审美,那都是异端。



年轻人的家呈现了可怕的两极分化:要么放弃设计,要么过度设计。审美背后都是家庭话语权之争,若是审美能力更好的人(大都是见识更广的年轻一辈)没有话语权,那么恭喜你,要么整面墙富贵花开,要么厕所地板有机关,鱼儿在玻璃罩下游动;要么一栋仿欧洋楼,顶着高大洁白的大理石罗马柱扶摇直上,要么就是土豪气质爆棚的黄金大门和宝瓶式栏杆。


你回的可能是老家,也可能是罗马庄园或塞纳河畔,是金黄花纹包裹的土味欧式风情——当然中式传统土味也不遑多让,红木家具、红色坐垫、金色壁纸——当土豪只剩下土,家居只能将就着居,沿袭了好几代的土豪式装修风和土味家居范儿,可能流芳百世。


奇葩建筑


在传播魔性价值观方面,也许没有什么比广泛散落于神州大地的奇葩建筑更能将“洗脑式投喂”实现得淋漓尽致。


当那些与青纱帐为伴的“希腊小镇”“美式风情街区”将崇洋媚外践行到天荒地老,河北鹿泉“元宝塔”和外形酷似钱币的广州圆大厦则令你在万丈金光中吮吸财富的芬芳气息;当那些被裸女簇拥的神仙塑像反复强调“有权任性”的知识点,你会从济南绿地中心感受到中国人对于传宗接代的焦虑。



更多的时候,你会从那些原本试图传播正能量的雕塑中领悟到相反的意涵,譬如学校里那座左手抱书、右手托起地球的少女石雕被你和小伙伴们称作“读书顶个球用”,而在直面辽宁省大梨树村倡导刻苦努力的巨型“干”字雕塑时,你脑海中飘过台湾偶像剧社团小哥们时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软糯而充满怨念的口头禅。


更多的时候,你会直接以粗俗的方式调侃身边那些据说是出自著名设计师之手的地标建筑——“大裤衩”“大靴子”……更不必说那些化身为王八、菠萝、大闸蟹的巨型拟物建筑。你也许并不承认自己已经被它们洗脑,但实际上,比造丑更可怕的,正是毫无自觉地享受丑。


非人街道


街道是城市的面目,而我们习惯的那种面目堪称狰狞:抬头是统一化、不经任何设计的招牌,用的是Office自带的大号华文全家桶字体;低头是灰黑破旧、凌乱潦草的街景。


在近些年“整治市容市貌”的幌子下,相关部门以“整齐即美观”的逻辑整肃街道招牌,甚至冠以“统一着装美翻了”之类的尬吹标题,让人汗颜。国人做招牌的习惯是:高纯度高明度鲜艳背景,放大字号,扎眼;用系统自带字体,方便;放弃所有设计,省钱。审美?你逗我么,别挡着我挣钱——听起来熟悉吗?

这和在小区电梯广告位不断轰炸的“伯伯伯伯伯爵旅拍”“哈哈哈哈哈罗单车”式低审美广告有何区别?“让受众强烈记住”是第一要务。美感什么的能当饭吃?扔到那个灰不溜秋的井盖下面去吧。在邻国纷纷强调“招牌设计应与城市气质相符”时,我们追求的却是一种高饱和与低美感的强行统一。


同时,丑街道反映的是一种“婴儿式审美” ,因为婴儿只能通过接收鲜艳颜色、简单信号、循环往复的刺激来粗浅地认识世界。此外街道设计作为城市界面的重要元素,在国内也是从心所欲:以车为重心的城市道路设计,看不出思路的村镇道路设计,狭窄的人行道,不存在的盲道——以人为本的城市,设计却不管人,而是以烦人为本。连好用都够呛时,美更是虚无缥缈的事情了。


塑料设计


关于塑料审美,有汽车CEO一语中的:在中国千万不要给人塑料感,这是一个底线。


塑料感源于设计中每一处美感低下、虚假苍白的细节,基于我们从小被灌输而习惯虚假表达的传统,这种审美在当下占据统治地位也正常。以当下崩坏的中小学课本设计为例:急速倒退的封面原画品质(请脑补从《白蛇:缘起》退到《雷锋的故事》的水平),急速倒退的字体选用与排版水平(从秀雅中正倒退到随意廉价),毫无搭配可言的人物细节,整体美感急速倒退。

谁说语数英课本就不用兼顾美育功能?谁说孩子们天天看到的东西不是构成他们日后审美体系的重要元素?被塑料审美泡大的孩子如何跟别人谈美?“××从娃娃抓起”绝不是一句空话。当塑料设计遍布身边,从房屋、汽车、手机到日常用品无不中招,我们与审美发达水平的落差,跟金鸡奖海报与金马奖海报的反差一样大。

法国诗人波德莱尔在《烟火》中吐槽道“对美的仇恨……对诗歌的仇恨,教育只为了培养工程师和银行家”也适用于我们当下,当我们边感叹“别人家的设计”,边听电视购物里吊着嗓子假嗨的叫卖声时,声声都是塑料时代的回响。


网红脸

在看脸这个事情上,男不男女不女不要紧,没有人规定男的必须阳刚,女的必须阴柔——只是你男女长成一个样就真的有问题了。以前我们还能嘲讽一下隔壁韩国人的选美人人撞脸,现在我们自己也成了一路货。


新版《倚天屠龙记》播出,人们发现,不仅是张无忌的四个老婆长得相似,就连张无忌都跟四个老婆一个样。某档练习生综艺的选手照片在地铁墙上绵延不止,一字排开的花美男就像复制粘贴的结果。他们的粉丝都是怎么认脸的?瞳孔识别吗?多元不一定就美,但美一定离不开多元。所以当前令人特别糟心的一点在于,网红脸逐渐霸屏,升级为一种普遍认可的美人标配。


从艺人相貌、化妆技巧到相机美颜功能和整容手术,一整条美的产业链都在向肤色雪白、大眼睛、双眼皮、高鼻梁、小嘴巴和V字脸组合的漫画人物风拼命靠拢。黑人兄弟对美图秀秀表示很不满,因为此前美图秀秀登陆海外市场,黑人兄弟用后发现自己的肤色被软件调白。


我们正在陷入这种集体无意识的恶性循环:网红脸泛滥,甚至制造一种美学垄断,以致人们开始丧失对美的天然感知——一个人好看,只因他/她符合网红脸的标准,而违背这种标准的就叫丑,就不该出来丢人。有一句话攻占了很多人的微信签名栏:“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虽说有趣确实比好看更难,但皮囊沦落到这个地步也让人倍感惊恐——大家又不是失散的兄弟姐妹,怎么突然就千篇一律了?


伪古风


只要有必要,网上到处传扬的古风神曲完全可以用软件写出来。旋律好办,一首歌的副歌伴奏稍加改动马上就是一首新歌,再适当加点古筝、琵琶、二胡,有后期制作在手,连唱歌走调都不是问题。


歌词更好办,定一个韵脚,然后把古诗词里用过的一些固定搭配往上套便是,为了押韵一定要不择手段,意境、语义逻辑、用典是否正确都可以忽略。不管什么题材,伊人总有离愁,夜肯定未央,酒必须是浊酒,咫尺突然就天涯,红尘永远未了……“天下”“乱世”“芳华”“朱砂”等几个词高频出现,人们尤其爱用的字眼包括“醉”“归”“惘”以及著名的“殇”。

最离谱的莫过于这一句:“霸王收起剑,别姬也已走远。”别姬表示:你们写歌能不能搞明白词意之后再用?但还不能轻易批评,大学老师说《盗将行》歌词狗屁不通,直接被歌手本人和粉丝联手骂到关微博。这种古风的伪劣化从歌曲一直影响到服装。当前一些汉服圈的表现已经令人无语,明明对汉服这一涵盖庞杂的服饰概念一知半解也不做功课,却敢强行归类定义,以自己的标准为尊,街上网上看到别人与自己穿法不同,定要上前指教,不服便撒泼打滚,群起而攻之。不光要附庸风雅,还要遵从我的标准重新定义风雅,这是个新玩法。



广告有毒


广告主仍处于原始积累阶段,所以广告服务仍处于大力出奇迹阶段。


我国的广告从业者大多欣赏不来动辄谈定位谈格调谈影响的广告大师奥格威,而是专注于两点发力:重复和投放。至于内容,真的没有多大关系。从恒源祥到脑白金,从灯箱墙面到网页弹窗,不论载体和产品如何变化,上来就是三板斧——简单、重复以及曝光度。


几十年下来还有人这么干,原因只有一个:有效。脑白金的销售奇迹就不用说了,渣渣辉(张家辉)和咕天乐(古天乐)代言的弹窗页游平台月流水能破5亿元,十年被通报2630次广告违法的药酒能一直雄霸保健品市场,零售规模达50亿元。不要怀疑广告商的能力,他们都是对市场风向极其敏感的人精,他们看得见沉默的大多数,以及他们沉默的强大购买力。垃圾广告的背后不过是场生意,大家混口饭而已。别怪人家糊弄你,要怪自己不长心。


这种低俗生意玩久了,也总有人想尝试洗白,只是基础不到位,硬走高端文艺路线就会很别扭。找演员景甜拍的那个矿泉水广告就是一个典型案例——广告主似乎认为,只要把公主、城堡、洋人、蜡烛、酒杯或老爷车这些物件一字排开,就能突出古典贵族气质。这是类似广告的通病。至于故事,至今是个悬案。


抖式快感


奇葩的不是快手抖音,而是拍视频的人。


简单操作、精准导流、音视频的一目了然加上AI推送,让一个沉默已久的庞大群体找到了表达渠道,同时也制造了史上最大规模的短视频内容平台。这是个视耐心、深度和思考为敌的场域,流量是最大目的,上瘾是唯一王道。抖音快手这些短视频平台上的热门内容明白地告诉我们,为了博人眼球,人都能做出什么事来。监管收紧之前,一些短视频平台上甚至出现过鞭炮炸裤裆、喝火锅辣油汤底、吃怪虫、给钱然后收回的假慈善等奇人异事。



至于后来的美女帅哥尬舞、露肉擦边球、街头搭讪、整蛊搞笑等,跟他们的前辈比起来已经很清新了。我们同样能看到很多火花四射的创意和天才通过这些渠道绽放,但更多内容仍是制造单一刺激的猎奇与审丑,而今天的问题在于,点击量让他们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曾经的沉默大众一下子走到台前,盲目的流量给他们带来实打实的好处,也在给他们制造新的信息茧房——有幸脱颖而出名利兼收的大V凤毛麟角,却让成千上万的人觉得他们也能在一夜之间成为下一个大V,并自此开始鄙夷奋斗、学习以及长期耕耘的价值。


比起许多曾经风云一时的娱乐产品,短视频具备更强大的能量,足以扭曲一些曾经颠扑不破的朴素三观。似乎没有什么能挡住这种狂欢,也无人知道它将如何终结。


文化雾霾


想知道一个国家的国民最爱看哪种书,看看盗版书摊、机场或高铁站书店摆着哪些书大概就清楚了,这些地方往往能更敏感地捕捉图书市场的风向。


然而很多年下来,我国这三个地方的拳头产品,仍然不外乎三大件:通俗历史、健康养生以及成功学——在中国机场见到最多的人,是成功学大师,他们的头像几乎出现在所有书店里,要么在腰封上推荐某本书,要么那本书讲的就是他,或者干脆就是他们的演讲集录。当然,大众文化市场不是一点长进都没有。知识的胶囊化和速成化正成为学习领域的新迷信。《2018年中国知识付费市场研究报告》显示,2017年中国知识付费产业规模约49亿元,同比增长近3倍,预计2020年将达到235亿元。



最聪明的一批知识分子大多致力于将系统的知识肢解得支离破碎且一目了然,确保受众能在保持不学无术的同时感到大有收获。知识商人满街吆喝不学这个会被社会淘汰、不学那个会被时代遗忘,掀起一片焦虑情绪后,贩卖的却不是知识,而是掌握知识的感觉。至于影视综艺和游戏等产业,则坚定地滞留在劣币驱逐良币阶段,用心的难讨好,讨好的大多不用心。


市场够大,谁都有机会,而也正因为市场够大,什么垃圾都有容身之地。我国具备全球最大的游戏市场规模,最赚钱的前三名页游是《蓝月传奇》《太极崛起》《传奇世界》。当成本不到50万元的“一刀99级开局即送黄金装”能赚钱时,投资几亿美元、耗费多年时间、打造一部像《荒野大镖客》这样细节抠到人物眼角的传世作品显然没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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