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名叫“总之很开朗的安村桑”的搞笑艺人突然在日本红了,这让初来乍到的我,无论生理还是心理都十分崩溃。试想一下,如果你每天早上打开电视,看见的都是一个180斤的大胖子,搔首弄姿从不同角度表演他的裸体,最后突然露出一条肉色的内裤,贱兮兮地说:“请放心,我下面穿了”——是不是恨不得自戳双目?
但就是这么一个梗,让安村成了北海道旭川市的旅游大使,还获得了日本2015年“流行语·新语”大赏。评委会从“裸体的安村”身上看出了某种治愈系的社会意义:现在,让日本企业最神经紧张的事,莫过于行业准则和社交网络。这样的背景下,一个男人以全裸状态出现在黄金时段的电视上,当人们一脸黑线地嘀咕着“真的假的”之时,冷不丁露出他肉色的三角裤,气氛瞬间缓和下来。最近的日本社会,但凡有点什么事,网络上总是立刻充满了正义的主张和暴风雨一般的辱骂,普通人被媒体卷入大骚动的事件层出不穷。食品中是不是混入了异物啦,情报是不是被泄露啦,危机公关做得够不够圆滑啦,加上网络人肉搜索功能的进化,企业管理者每天都是战战兢兢的生存状态。在这个社会中,只要从电视上看见安村桑用灿烂的笑容说着“请放心”,无论是谁都会瞬间放松下来吧。
变污的不是混浴本身,而是你看向混浴时躲闪的眼光。
日子久了,我才知道艺人只穿一条内裤出现在日本电视上是司空见惯的事情。虽然电车上常年贴着“小心痴汉”的警示语,但从新闻报道来看,真正的“痴汉”常以西装革履示人,绝无可能一丝不挂。相反,全裸是一门行为艺术,非但一点不污,还能消解日本人一贯紧张局促的拘谨形象,成为一个总能戳中笑点的妙梗。
因此,当有媒体爆出“在泰国旅游的日本人酒后全裸下海引来泰方谴责”的新闻后,尽管事后那家公司的高层站出来为“入乡不懂随俗”谢罪,在日本民众中却未招来太多谴责。泰国人的震惊,幕末明治时期造访日本的欧洲人也同样有过,彼时在公众场合裸露身体的日本人并不罕见:一丝不挂的年轻女子在庭院里悠然地用木桶洗澡,孩子们裸体在河边嬉戏玩耍,露出一身肌肉的车夫更是行业特色……加上公共浴场和露天温泉很多都是混浴,所以裸并不是令人羞耻的事情,相反,在江户时期的日本人看来,“只不过是脸的延长”。
对裸体有羞耻感,是随着明治维新进入现代社会而生的舶来思想。明治政府颇为在意西洋人的眼光,于1868年以“对外国人来说是野蛮行为”为由,开始禁止混浴。到1885年为止,围绕着裸体、混浴和性风俗的禁止政策层出不穷,日本社会的道德准则渐渐从“裸体是日常事”转变为“裸体是值得羞耻的事”。
然而,自上而下的政策并不能立即在民众中得到一致认可。1885年来访日本的外国女性,还是会被在海边目睹的裸体吓一跳,她们在日记中写道:“卖水果的少女结束生意后,脱光衣服径直走进海里洗澡,当她在海滩上擦拭身体的时候,一个男人刚巧路过。少女淡定地继续擦拭着身体,瞥见了男人,脸上浮现出熟人式的淡淡微笑,就这么以裸体的姿态寒暄起来。”又有某个来日本商务考察的外国人,偶然在温泉中碰见了日本的生意伙伴,于是这些日本男人,非常礼节性地轮流介绍起身边的妻子来……
西洋思想在日本开花结果,现代日本人再听说这些桥段,难免也会觉得不可思议。但直至今日,仍不乏有文化研究者认为:丢失了裸体风俗的日本人,无疑是丢失了某种颇为贵重的传统文化。也有研究者声称:裸体属于日本人的尺度范围内的行为,它单纯出于健康和清洁的考虑,或是工作上的便利性之故,并不是什么背离礼仪不可原谅的事。又有考据说:到昭和前期为止,渔夫在工作时段皆以全裸姿态穿梭于街巷之中;以松本清张的小说《九十九里浜》为证,昭和三十年前后九十九里浜的女性都是半裸着工作的——裸体是工作属性和职业地位的象征,为什么一定要磨灭这种特性呢?
近年来,由于政府的再三严令禁止,混浴的温泉和澡堂在日本锐减,电视上常常会出现某地混浴导致停业的新闻。混浴温泉在这20年间减少了六成,只剩下不到700间。亦有上百年历史的老铺旅馆经营者,被关掉混浴温泉后掩饰不住忧伤:在庶民把澡堂广泛视为娱乐的江户时代,尽管幕府再三出台禁止令,混浴的状态也从未衰败……如今看到它们渐渐消失,实在是有点寂寞。
也许我们该换个角度来看这件事,例如有一种观点认为:“江户时代混浴盛行,发生事故的几率却很少,原因是有‘道德心’支撑。最近,以‘有乱风纪’为由禁止混浴的情况越来越多,这是因为‘道德心’越来越弱,看见裸体不能忍耐、缺乏自制心的人越来越多。关键的问题,是从幼少期缺乏养成‘自制心’的道德教育——不是混浴乱了风化,而是教育的堕落毁了混浴。”
春画在日本曾有难以替代的社会效用。
要说最近日本艺术圈的热点话题,其中之一是“春画”。
浮世绘是江户时代绘画中最闻名世界的一种,而几乎所有浮世绘画师都画过春画,留下超过1000幅作品。大胆的性描写是春画的主要卖点,也让它在明治之后遮遮掩掩了一百多年,如今则突然登上大雅之堂,作为贵重艺术品在美术馆里巡回展出,打着“日本第一场春画展”的旗号,场场爆满,比隔壁展出的莫奈真迹热闹多了。
网上有人质疑:这么污的东西,真的要冠上艺术品的名号吗?立即有另外的人跳出来反驳:它们可是在几年前就被请进了大英博物馆的,还不够资格吗?犹记当年在英国展出时,日本新闻取的标题是:“日本人变态的感性早在1000年前就有了——让日本自豪的传统变态文化‘春画展’在大英博物馆举办,16岁以下需有保护者同行。”
有一种常见的论调:日本这么高洁的国家,为什么会以“变态”为文化?举出的例子,从当下热卖的18禁游戏,到历史上那些著名的变态春画。变态春画的代表,自然就是葛饰北斋那幅大名鼎鼎的《海女与蛸》,其内容之色情与重口味,只可看图,难以言传。
说起葛饰北斋,那是连梵高和莫奈都临摹过的超级大师,日本普遍认为他晚年的作品最为精彩。而这幅触手系的开山之作,绘制于他90岁的高龄,也是春画中最扬名天下的一幅,据说19世纪在法国展览时,引发了欧洲艺术界的轰动。
去年,“春画展”在东京的第一天,荒木经惟便兴致勃勃跑去了。据现场传来的目击证言,这个75岁的小老头刚一见到画,就狂喜着大喊:“章鱼酱!章鱼酱!”“啊,得到力量了!厉害啊,章鱼酱。”接着,辻惟雄啦,村上隆啦,纷纷前去朝拜。细述起这幅画对自己创作的影响,每个人都有一段精彩绝伦的往事——日本的当代艺术,正是从这样的“污”中发展起来的也说不一定。
我在京都看了那场春画展,展厅内单身女性者众,小情侣者众,基友者众,丝毫未有人流露出或猥亵或尴尬神色。展览的文案写满了文化解释,例如四季行事、花卉草木、时令旬物、服装形态,亦有宗教鬼神之沿袭、政治社会形态之暗讽。细致到一朵掉落的红色椿花,也会说明:古时绘画常用此景,隐喻失去处女之身。
不只是艺术价值,春画在日本社会中也曾有难以替代的社会效用。有这么一说:女人是春画的主角,她们大多不是皇宫贵族,亦不是专业的特殊行业从业者,而是百姓家的民女。春画籍由日常的性事,还原了江户时代庶民的生活全态。
更深刻的观点,认为春画是一种反儒学行为。“江户时代对于女性来说,是非常黑暗的时代:小时候听父母的,结婚后听丈夫的,老了后听孩子的——这无疑是儒教最传统的表现形式。当时有一本书叫《女大学宝箱》,作为规范女人行为的教训书被广泛传阅,同样是基于儒教思想而撰写的。浮世绘画家月冈雪鼎创作了一部戏仿作,取名《女大学宝开》,内容几乎是同样的架构,只是把所有的场面都加入了春画元素,以此号召当时的女性:‘女人的一生啊,只有一次,请尽情享受吧!’”
深夜剧试图从最受争议的话题中,找出日本人和日本社会深处的暗阁。
三年前,有一部叫《我们都是超能力者》的深夜剧,常被翻出来作为日本人的污点证物。在深夜时段播出的电视剧,原本就比黄金档尺度更大,不必挖空心思迎合大众需求,题材五花八门,收视率不会太高,倒也因此产生了不少有趣作品,令人眼前一亮。
这是一部比深夜剧更深夜剧的佼佼之作,充满了少年少女思春期光怪陆离的性妄想,用豆瓣网友的话来总结,就是:“无节操、露胖次、要工口”。别说观众啦,就连女演员也在访谈中表示:根本拍不下去,实在是太污了……据说因为尺度实在太大,东京电视台某高层每播出一集都会暴怒,恨不得让导演拎着水桶去走廊里罚站。
然而,稍稍了解日本影视圈的观众,没有不曾听说过导演“园子温”大名的。和山田洋次、是枝裕和之类的温情派导演不同,园子温的特色是以性和暴力为标签,探索日本先锋实验电影的可能性,屡屡在各大海外电影节上拿奖拿到手软。
作为漫画原作的粉丝,他想“拍一些电视剧里不能拍的东西,又能让它在电视上播出”。他已经很多年不看本土电视剧,因为无法忍受模式化的桥段和无趣的故事:“如今的日剧,总是以演员为中心,一个劲往里塞能卖座的演员,但是只要看了几集,一定会发现——原来内里空空如也。”
这诚然是一部很“污”的剧,但是“污”得很有趣。日剧青睐的元素都出现了:青春、校园、科幻、怪兽……但每一个元素的走向都不是你能预测的那样。那些在日剧中常出现的偶像,也在这里变成了演员——这原本是电视剧的正常规律:不是由演员支撑剧本,而是由剧本来塑造演员。去年,这部剧推出了电影版,海报上醒目地写着:这个夏天,童贞拯救地球。
另一部深夜剧,2014年播出的《马赛克日本》,也是污得一塌糊涂。编剧同样来头不小——稳坐日剧界第一把交椅的坂元裕二。《最完美的离婚》《问题餐厅》《回忆起这段恋情一定会哭吧》都出自他手,再往前追溯,当年那部《东京爱情故事》也是他做的编剧。
总是出现在黄金时段、剧本被学者当作社会文本分析、擅长反映日本社会问题的坂元裕二,究竟发生了什么,要去拍一部根本卖不出收视率的深夜剧?
坂元就是坂元,他才不会为了刺激眼球而拍一部电视剧,只是试图从性产业这个最受争议的话题中,找出日本人和日本社会深处的暗阁,那些被马赛克的值得大家思考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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