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承志把采访地点约在了复兴中路的一家咖啡馆里,母校上海音乐学院就在马路对面,他的家也在对面。
1月9日“双城记”合唱音乐会之后,金承志已经在这家咖啡馆里接待了很多媒体,对于接受采访,他驾轻就熟。
他早早入座,一身正装,好像刚从舞台上走下来。隆重的打扮并非为拍摄准备,而是为了接下来的合唱排练。“每次我都尽量穿正装,太随便显得不尊重团员。”金承志说。
网红歌曲让“彩虹”在非主流合唱团的路上越走越远,金承志没想到,学院派出身的自己会以这种方式走进公众视野。
“双城记”音乐会之后,“神曲”《张士超你昨天晚上到底把我家钥匙放在哪里了》(下文简称《张士超》)被上传网络,一夜间,张士超成了网红,金承志领衔的“上海彩虹室内合唱团”也随之走红。
那是彩虹合唱团第一次走出上海,从视频上传网络到敲定北京演出,前后只用了三天。从开票到售罄,也只用了半个月。金承志一时无法适应这样的节奏。在此之前,他们的每场演出都要准备几个月。
在座无虚席的演出现场,彩虹合唱团为北京观众献唱了返场歌曲《五环之歌》。一支上海合唱团,在严肃的音乐厅,以高雅艺术的形式唱了一首相声界名曲,继续着《张士超》式“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很快,《五环之歌》的火爆从音乐厅延续到互联网,继《张士超》之后,成为彩虹合唱团的第二首爆款歌曲。
“北京观众很热情,我们备受鼓舞。”金承志延续了《张士超》的思路,希望为北京观众奉献一首轻松幽默的返场歌,“对于北京市民而言,《五环之歌》有调侃性质,不是真正的愤怒,不是严肃的控诉,是自嘲。北京人开得起这样的玩笑。”
从选歌到排练,金承志和合唱团只用了一周时间。他们用淡雅的编曲和和声去演绎这首歌,严肃地吟唱“五环,你比四环多一环”。
两首网红歌曲让“彩虹”在非主流合唱团的路上越走越远,金承志没想到,学院派出身的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走到公众视野中。
“《张士超》只是演出现场的餐后甜点,我们不为网友负责,只为现场的几百名观众负责。”金承志说,“合唱是个小众艺术,整个上海也不过几千人喜欢,每次演出,百分之六七十都是老观众,感觉跟老朋友似的,就想唱首歌,和他们开个玩笑。”
他反复强调,《张士超》的火爆并非苦心经营,但这无心之举启发了他——让他找到为合唱团“吸粉”的捷径。现在,在每场演出中加入接地气元素成了他们的标配。
“只要每一百个喜欢《张士超》的网友中,有一个能真正喜欢合唱艺术,我就很觉得自己成功了。”金承志说。
“我们是个严肃的团体,标签可以随便贴,演唱水平必须专业。”
每年年初,彩虹合唱团都会进行一次招新。今年的招新场面异常火爆。“三百多人报名,头一次。”金承志和老团员花费了以往几倍的时间筛选简历,面试时依然遇到很多怪人。
有来看“下蛋的母鸡”的,有五音不全的,有专门来练胆子的,还有一进门就说自己参加过三个合唱团,但出勤率为零的。老团员被激怒了,让金承志“不要浪费时间,让他直接出去”。金承志却耐着性子,和每个人轻声细语,尽管他也知道,很多人是为《张士超》而来。
最终,合唱团只录取了七八位新团员。“我们是个严肃的团体,标签可以随便贴,演唱水平必须专业。”金承志说。
《张士超》让全国网友认识了彩虹合唱团,但在上海合唱圈,金承志和彩虹合唱团早已成名,他们是圈内公认的组织严谨、团员演唱技巧好、最具原创能力的民间合唱团体。
《张士超》的火爆几乎掩盖了“双城记”音乐会的专业性。那是一场展示青年作曲家崔薇和金承志原创作品的音乐会。演出的下半场属于金承志,包括《泽雅集》《静光山晨景》在内的十首原创作品在音乐会上首次发布。
这些音乐在气质上与《张士超》截然不同,它们描绘的是一幅幅人与自然的融洽场面。《泽雅集》由七首歌曲组成,竹林、月亭、西烧、山坡、湖上、海岸、小溪,七个场景,七段情绪,灵感大多来源于金承志曾多次小住的温州小镇泽雅。
“那里有一座山,父亲曾在山上养病,我一放假就会去山上住一阵子,好像到了世外桃源,与世无争。我在山上看到了日出日落、四季的更迭,我把这些感受放在了七首歌里。”谈起《泽雅集》,金承志收起了段子手的机灵,变得深沉而严肃。
七首歌曲中,他最喜欢《小溪》,这首歌的创作过程也是他最享受的状态:“有一天,我坐在路边抽烟、喝咖啡,正要起身回家,一个妈妈骑车驮着女儿,从弄堂口出来,在我身边经过。车铃叮铃叮铃地响,我一转身,小女孩倒坐在后座上,面对着我,十二三岁的年纪,长得清秀极了。我脑中一下子出现了桃花满天的画面,旋律开始在耳边流转。回家后,一蹴而就,很快写出了这首歌。”
金承志的歌词很有古韵。和很多热衷欧美文化的80后不同,他喜欢中国传统文化。上中学时,他曾每天早起背两首古诗,为了在同学面前赚面子,他还背过《三国演义》中的诗歌原文。
大学时,金承志在上海音乐学院指挥专业就读,受严格的学院派训练。“我们这届指挥系都很刻苦,大二大三时,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醒着的时候都在练动作和背总谱。”金承志不认为自己是传统的学院派,但他在古典音乐和传统音乐教育中受益匪浅。
大二时,金承志开始试着写歌。处女作就得了奖,随后邀约纷至沓来。到目前为止,他已经写了几百首歌,有商业合作,也有纯粹的创作。他是指挥界很会写歌、写歌界最会讲段子的那一个。他常常在指挥和创作两种状态中切换,时而感性,时而理性,“有点人格分裂”。
在《张士超》的曲谱中,金承志是这样为团员标注的:“男高要用吃奶的力气”“炸观众一脸”“用全世界最强的音量吹之”……
金承志自认一直坚持严肃创作,但在一些老团员眼中,他能写出《张士超》这样的神曲,一点都不意外。
事实上,即便没有《张士超》,那场“双城记”音乐会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合唱演出。从另一首原创歌曲《挑柴阿公歌》中,依然能感受到金承志跳脱于传统合唱风格之外的娱乐精神。
这是《泽雅集》的番外曲目,描绘的也是山中的一段生活场景。音乐会上,《挑柴阿公歌》是压轴歌曲。演唱前,金承志走下指挥台,招呼团员聚集到他身边,大家一字排开,勾肩搭背。“一、二、三!”欢快的音乐响起,金承志和团员一起唱起歌来。“三天打鱼两天种地”短暂的停顿后,大家以“史上最强的优越感”抛出最后一句歌词:“一到冬天就换老婆。”歌声止,团员退场,音乐厅内只剩观众的笑声。
《挑柴阿公歌》展示了金承志的幽默和坏小子秉性。在进入音乐学院之前,他抽烟、喝酒、打架,差一点就误入歧途,的确曾是个坏小子。
“但冥冥中好像有种力量拉扯着我,阻止我变坏。”金承志有首作品叫《静光山晨景》,歌中的静光山脚下有他的少年记忆。
他曾和人在山脚下的松台广场约群架,两伙少年,各二十多人,浩浩荡荡聚到广场上。双方对峙中,不知谁报了警,赶来的不是普通警察,是一队武警,武警一下车就开始抓人,大家左闪右躲,无处可逃。“我不知道哪来的灵光乍现,从书包里掏出一个数学作业本,抓住身边的同学,一屁股坐在长椅上,指着作业本研究X等于几。”金承志假装沉浸在作业本里,眼前是一片大战场面。最后,广场上的人都被带走了,只剩下他和被拉住的那个同学。
“你说奇不奇怪,我从来不做数学作业的,它怎么会出现在我书包里,还救了我?”金承志有些宿命论地分析这段记忆,试图找到自己“从良”的决定性瞬间。
那段混乱的经历也并非毫无益处,至少对他后来管理合唱团有帮助。“我从小就热衷于组织社团。”高中时,金承志组织过游戏战队,每天定时定点训练,有奖惩制度和出勤率考核。在严格管理之下,社团战绩很好,和二十几岁的职业选手一起比赛,拿到过全省第二名的成绩。“我喜欢组织社团的那种成就感,要做就做最好的。”金承志说。
和当年不务正业的CS战队一样,彩虹合唱团也是在金承志的严格管理下才有了今天的样子。2012年,他和指挥系的另外七名同学一起组了这个合唱团,“唱着玩,偶尔去外资超市演出,庆祝圣诞节”。
后来,一些其他专业的学生加入合唱团,规模大了,作品质量却不尽如人意。“音乐专业的学生,很难对一个合唱社团太上心,索性,我开始引入外校学生。”与此同时,金承志为合唱团设置了出勤率考核制度,“保证四分之三的出勤率,否则退团”。
严苛的管理淘汰掉一批人,也留住了那些真心热爱合唱的团员。这些人中有从没学过音乐的理工男,有每天在高压下工作的投行金领,也有朝九晚五的小白领。每周一次排练,三个小时,助理指挥从合肥坐高铁来训练,还有人从苏州过来,钢琴伴奏也不是上海人。大家每周一个晚上聚在一起,唱三个小时,然后作鸟兽散状,“是个完全靠兴趣集结的组织”。
因为时间有限,金承志的排练计划精确到每五分钟。经典曲目的演出计划会提前两年制定,每次排练的曲谱都提前两周下发,团员要自己预习。
“《张士超》火了之后,很多网友和媒体跑来围观合唱团训练,有些人看几眼就走了,因为实在没什么特别的,很枯燥。我偶尔会讲段子,段子也是有投放节奏的,为的是帮大家振作精神,提高效率。“金承志厌恶国内民间合唱团的排练模式,无限量加排,压榨团员时间。
他用感性的方式创作,却用理工科的方式排练。“不和团员讲情绪,也很少分析歌曲内涵,只告诉他们该怎么唱,口腔保持怎样的形状,用哪里发声,这些才是能快速提高演唱水平的技巧。”在团员掌握不好的部分,金承志总是亲自做示范,再教给团员一个明确的发声方式,重复几次后,都能实现想要的效果。
知乎上有人上传了《张士超》的曲谱,“男高要用吃奶的力气”“炸观众一脸”“用全世界最强的音量吹之”……金承志在自己创作的歌曲里,常用这种接地气的方式提示团员情绪,幽默而准确。
在“双城记”音乐会之前,彩虹合唱团举办过一场日文专场音乐会。金承志把这场演出看作提高团员音乐素养的好机会。“同样是舶来艺术,日本合唱艺术从机制到创作都相对成熟,文化上又和我们贴近,是非常好的学习样本。”金承志说。
采访当天,合唱团依然在排练日语曲目,按部就班地准备着接下来的演出。最近几个月,金承志推掉了很多演出邀约,他不希望把彩虹合唱团带入更商业化的轨道。“大家都是各自行业的精英,因为喜欢聚在一起,太商业,团员会跑掉的,别说他们,我自己也会跑掉。”
每个月两场演出,这是彩虹合唱团的上限。他们在音乐品位上的下限是《挑柴阿公歌》,而非《张士超》或《五环之歌》。后者只是把更多人引进音乐厅,欣赏《泽雅集》和《静光山晨景》的一点幽默和迎合。
“我很清楚自己的使命。”金承志在音乐上的偶像是作曲家黄自,“他的艺术很舒伯特,有很高的艺术性,但又是中国人都能听懂的东西。”
在音乐创作上,金承志拒绝故作深邃,更警惕炫技。“一切生活场景都可以在音乐中表达,想听更高深的东西,就去听别的合唱团吧。”金承志说。
评论
下载新周刊APP参与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