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澍没有微信,不发微博,陌生电话不接。如果不是3年前普利兹克奖的突然“闯入”,王澍的生活空间也许会更加私密。
“2012年普利兹克奖得主”与“中国建筑师王澍”划上等号后,这个有“建筑界诺贝尔奖”之称的奖项赋予王澍如下符号:叛逆者、特立独行者、坚持者、物质文明的再发现者……
王澍始终不认为自己是“做建筑的”,更偏向于称自己是“做房子的”,于是才有了用700多万片废砖旧瓦做材料建成的中国美术学院象山校区。他的作品,曾一度被外界评价为“脏兮兮的建筑”。
“大拆大建之后的钢筋混凝土才算是干净吗?!”面对质疑时,王澍经常如此反问。他认为自己更贴近于当下物质文明的“再发现者”。“别人不要的,我组合起来,在历史的基础上重建。”
他誓要唤醒“中国本土建筑的生命力”,唤醒古老城市的远古记忆。他悲叹“其实中华传统文化已到最危险时刻了”,并苦于“无人发出最后的吼声”。
“我们还能守住吗?”他抛出疑问,同时也无数次自问。
拆迁拆走了房屋,却拆不走人们对城市的片段记忆。砖、瓦、泥、竹、木、檐是对传统建筑的致敬,是对传统文化的“再发现”。
王澍是一个富有批判精神的“叛逆者”。
25年前,王澍写下《死屋手记》。这篇与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同名的硕士论文,开始了对中国建筑界的“切诊把脉”,并展开了从梁思成起至导师齐康的一系列批判,一时在其母校南京工学院(现东南大学)内争议不断。他把这种反叛精神归咎为钱钟韩校长所说的“不要迷信老师”理论。“我从小就叛逆,觉得老师上课谈的都太浅。”
而更大的叛逆,则体现在2004年年底王澍主持设计的“中国美术学院象山校区”,如今业界普遍视之为王澍在建筑领域的代表作。王澍规划下的校园内,出现大面积的白墙黑瓦,富有国画水墨的韵味,整体规划呈现“遇建筑则密,遇山水便疏”之态。而在布局、色调、外观皆自成一派后,象山校区在建筑材料上的选取,引发了巨大争议。
700多万片废砖旧瓦,筑成了象山校区的主建筑群。这些废弃的建筑材料,是王澍自2000年起,从华东各省的拆房现场收集而来。拆迁后的脏东西也能用来再建房?业界开始批判他,并掀起“脏东西能建好建筑吗?”的大讨论;公众开始质疑他,“怪里怪气、凹凸不平的拼凑匠”;连校园里的学生也不喜欢。“他们公开问我,王老师,我们费了好大功夫从农村考到城市,现在可好了,非但没在校园里看成现代化的建筑,反倒天天对着类似农村的破瓦旧房。”
面对外界的责难,王澍数度开腔予以回应。在他看来,拆迁拆走了房屋,却拆不走人们对城市的片段记忆。砖、瓦、泥、竹、木、檐是对传统建筑的致敬,是对传统文化的“再发现”。这些典型的南方建材,在拆迁中迷失,需要在重建中重新被唤醒。他赋予建材生命力,企望用手工的建造方式,抵制现代技术导致的世界的异化、生活的异化、人的异化,以及随之而来的人的无根状态。“拆迁让很多人成为无根的一代,我们不能再失去更多的城市回忆了。”作为对逝去建筑及城市文化的纪念,他用“叛逆”的废砖旧瓦揭示出房屋与时间的关系,作为可持续本土建筑理念的现代化延续。
“人都说我叛逆,敢问有谁见过迷恋传统建材,去重新发现逝去城市文化的叛逆者?”
他硬生生地在CBD高楼环伺的空间内立起一座古典材料建造的建筑。
“他们没守住,我守住了,我很庆幸。”王澍感叹。
上世纪90年代,邓小平的南方谈话激荡起中国房地产市场的一轮突进狂潮。而作为与房地产行业有千丝万缕关系的建筑设计师,则一举成为时代弄潮儿。“很多人参与商业设计,争名逐利的同时,赚了不少钞票。”其时研究生刚毕业的王澍,并没有追随多数同学的步伐,进入商业设计领域,而是与妻子来到杭州西湖边的村落,开始了一段自我反思的隐居生活。那段时间他与建筑工地工人打成一片,结识了不少建筑工匠,并逐渐意识到“建筑活动的实质,是为了满足人最基本的生存需要”的道理。
“那六年对我如今建筑观念的形成影响巨大,我身边的人都没守住,躁动地舞动着钞票。我守住了。虽然没什么钱,但我很庆幸我毕竟守住了。”
“不鼓励拆迁、不愿意在老房子上‘修旧如新’、不喜欢地标性建筑、几乎不做商业项目。”这是某媒体对王澍设计理念的评述。业界曾这样评论他:通过对某些行为的不合作、不认可,从一个侧面去坚持某些根深蒂固的传统。
王澍曾在一档电视节目描述自己心目中的“好建筑”是如何诞生的:“有一个极富理想主义色彩的设想,似红军长征般地走下去,路遇羁绊纠葛不予理睬,直至终点仍保持纯度,且未有分毫减损,反而更加坚硬,如此这般,方为好建筑。”
王澍说,自己就是这样做的,自己一直都在坚持。
“王老师,我们这里是宁波的CBD,是奔着‘小曼哈顿’的定位去的,你造这些脏兮兮材料搞的建筑干什么啦。”2004年宁波博物馆设计初期,面对王澍坚持的“民间村落取料”方案,甲方不愿意了。
“这项建筑,是不是一项新的高难度建筑?”
“是的。”
“那么我们是不是都没把握建好?”
“是的。”
“那么我们中间,谁相对建好的把握大一些?”
“当然是王老师你。”
“那就相信我吧。”
激烈的争论中,王澍始终在坚持。他从象山、奉化等地的大小村落里,半年内收集起50余万块废弃的明清时代的瓦片、碎砖、残片、毛竹,以江南民居之名,硬生生地在CBD高楼环伺的空间内立起一座古典材料建造的建筑。王澍希望博物馆能成为“有独立生命的物”,在现代社会绽放出另类的物质文明光芒。建设初期,博物馆周围的村落全部拆迁,王澍希望守住最后的一线城市生机,让水泥墙体凸显出竹片的纹理。“在挖土机挺进村庄摧毁旧屋后,我希望帮宁波城守住最后一方净土,也守住时间,收藏时间中的艺术。”
“造地标运动、高度竞赛、建筑山寨狂潮……我们的传统文化已经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了。”
谈及自己与现代物质文明的关系,王澍认为自己是物质材料和建筑设计的“再发现者”。现代文明与自然、文化的博弈中必然产生冲突,如何去发掘传统,对经典及糟粕进行扬弃,这是王澍心中的大事,同时也是事关中华传统文化兴衰存亡的大事。
2004年建成的宁波美术馆,体现了他的忧虑和观念。宁波美术馆选址于原宁波轮船码头,这个19世纪中叶曾是欧美各国往来上海和宁波的枢纽,有明显的时代印记。王澍参与设计后,提出应小心保持“吐纳着城市与一条江的方向性”,并保留了原有航运大楼的空间结构。
“我记得当时有人说,一个美术馆,怎么建得跟航运楼一样,太高了!”殊不知,该馆旧址便是航运楼,王澍认为这种高度里遍布着空间回忆。同时他选择宁波传统建筑中常用的青砖作为材料,勾勒出对城市的古老回忆。
“造地标运动、高度竞赛、建筑山寨狂潮……我们的传统文化已经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了。”王澍的担心,不仅仅在于早年城市化进程中屡见不鲜的拆建现象。他悲悯传统文化因子在现代建筑中绝缘,厌烦打着“宣传复兴”口号到处挺立钢筋混凝土的做派,并时刻忧虑中国建筑该去向何处。
王澍担心中华传统文化会在钢筋混凝土面前走至尽头。“但愿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他酷爱书法,大学起便开始观帖临摹欧阳询的《九成宫醴泉铭》,同时精通园林、文学、哲学,“如果不做建筑设计,我更可能成为靠写字儿吃饭的”、“浸淫在传统文化里,免不了会用哲学眼光去批评现代建筑”。
如今他认识到光靠坚持和再发现物质,这种努力还远远不够。人和自然,人和建筑,到底是怎样一种关系?这条路漫长,用他的话来说,“道阻且长,但必须走下去”。
王澍的猎物清单
书 朱家溍《故宫退食录》
收藏 清代砚台
书法 欧阳询《九成宫醴泉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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