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在最好的书籍之后,在最漂亮的女人之后,在从未见过的最美丽的沙漠之后,便开始了生活的剩余部分。这如同信息文明时代,终日身处庞然世界的人,开始渴求大浪淘沙的心境。让·鲍德里亚是这样回答的:事实上,其他的事情正在发生——另一本书、另一个女人、另一片沙漠——生活的剩余部分又成为生活本身。
他甚至说,应该给那些物体——包括欲望的对象——以壮烈死亡的机会,如一个花瓶、一把椅子、一本书、一个衣柜、一次在你脑海中爆裂的机会、一次向四周飞溅的机会。
世界在我们看来是一个庞大无比的事物。我们每天都要面临选择、取舍、替代与更新,似乎时刻都在直面new deal of life和new deal of desire(生活的新部分,欲望的新部分)。我们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具备一套猎手的品质,像瞄准书籍、女人、沙漠那样,瞄准最适合你的生活,以便将身心安于这个繁杂的现代丛林社会。
奥尔特加·加塞特在《大众的反叛》中称:我们这个世界的大幅度实质性扩张,最终并不在于它越来越宽广的维度,而在于它包容了越来越多的事物。每一种事物——我们在最宽泛的意义上使用“事物”(things)一词——都是我们可以渴求、相望、使用、取消、遭遇、享受或抵制的,所有这些概念都意味着生命的活力。
猎物人的时代,是动词的时代,是富于活力的时代。它去发现、审视、捕捉有意义的物,如同去搜集遗落于世间的词汇。猎物人的存在,是让生活的剩余部分,还原成生活本身。在物质生活亟需审美化、精神化的今天,人人都该成为那个擦拭猎枪的猎手,做一个潜伏于生活的猎物人。
万物中总有黑马。在猎物人面前,它们有情感,有语言,有脾气,有命运。
俄罗斯“火星男孩”波利斯卡对地球人放言:你们的世界都是实利主义的——你们的科技,你们的一切都是围绕着物质,围绕着金钱而转。地球上许多人认为原子武器是最大的危险,其实不是,最大的危险是拜物主义。
这或许不是危言耸听。爱物,却不役于物,是物质世界的生存法则。
猎物不同于拜物。猎物是对物的甄选,面对万物,它既擅拥有,又懂舍弃。猎,是发现,是邂逅,亦是选择,是分享。拜物则是人们对于自身匮乏所做的弥补行为,认为可以通过对物品的占有,来否认自身的匮乏,试图抓住已经消逝的事物。
而猎物教是瞄准物质文明的刻度,是丈量万物的尺度,为生活美学做改善、提升。“拜物教则易幽灵化商品背后的物神”(齐泽克语),因过度占有而导致生活带宽的稀缺。
今天,商品化不断冲击着审美文化。奥尔特加·加塞特对“生活的改善”的分析,如同为猎物人勾勒出一套生活狩猎守则——猎,首先是选择,其次,是反复选择。猎物人,则是经由选择、创造、发现、传播与分享,把物质带向文明与审美高度的猎手。他们的任务已不是买买买,而是收藏、品鉴与溯源。
好物与真正的猎手之间,应是棋逢对手,肝胆相照。就像布罗茨基在《黑马》一诗中所写:它在我们中间寻找骑手。
万物中总有黑马。在猎物人面前,它们有情感,有语言,有脾气,亦有命运。
法国哲学家保尔·德罗亚当属日常生活中的猎物人。他在《物类最新消息》中,与身边51件物品反复对视、重新阐释:“碗”——不是为了在餐桌上炫耀主人的品味,而是为了终止水无止境的流动;“叉子”——拉远人与食物的距离,将世界数理化,与他人的关系中立化;“回形针”——不只是办公室里分类文件的工具,还温和地抗拒散乱,坚定地抓住秩序,本身就是一种伦理;“钥匙”——拥有谁在门内、谁在门外的控制权……
这是一场人与物的对话。人发现物,赋予物以新的意义。物类又成为衡量人类的尺度,它们让你惊愕、疯狂,或复归平静,它们在人类中间寻找猎手。
“京城第一大玩家”王世襄是名副其实的人间猎手——格物致知,辨物居方,以心役物,猎物人三重境界全占了。“我自幼及壮,从小学到大学,始终是玩物丧志,业荒于嬉。秋斗蟋蟀,冬怀鸣虫,挈鹰逐兔,挈狗捉獾,皆乐之不疲。”玩物大家,也毕生沉于猎物、研物,明式家具、漆器、佛像、铜器、鸽哨等,无一不经由他的收藏、研究,得以正名,成为当代“显学”,进而写出“一本本、一页页、一行行、一字字,无一不是中华民族文化的注脚”(启功语)的著作。
晚年王世襄一部《锦灰堆》,更令毕生情趣、学养尽现。学者王风曾评价:“那么多美好的东西,如果没有王先生在不绝如缕时接一把手,结局可真不好说。他就是那根‘缕’。”
沈从文亦是一位大藏家。他曾在小说《主妇》中借笔下主人公描写了自己涉猎收藏的嗜好,“他钟情于古旧文玩,面对成双的羊脂玉盒、青花盘子连呼着‘宝贝’,喃喃自语:一个人都有点嗜好,一有嗜好,就容易积久成赢,欲罢不能……”沈从文小说写作之外,倾力研究陶瓷、漆器、丝绸、服饰……他用17年时间,写就一部25万字、700多幅照片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如此“猎物之道”,引得汪曾祺叹其所事之业为“抒情考古学”。
阿城更是一位潜伏世间、深藏不露的猎手。似乎万物到了他那里,都会重新寻到一处身世。阿城也喜好收藏古董相机、古籍图录,却不以“见物”、“藏物”为终点,他更重藏“识”——那是常识、通识、智识与见识。他的《洛书河图》,像在人类自己的洞穴之壁上,凿下了物的原始印记。
越来越多猎物人开始进入“生活的剩余部分”,也重新进入生活本身。
现实世界以上,作家与艺术家总是最先成为敏感的猎物人。他们与物的关系,就是与世界的关系。他们看待物的方式,便是身处物质世界的一种世界观。
土耳其作家帕慕克在《纯真博物馆》中,便用物搭建起一座爱情乌托邦。在他笔下,婚约在身的富家少爷凯末尔,爱上了18岁的贫穷少女芙颂。世事难料,爱人永逝。男主人公便靠搜集、猎寻情人触碰过的一切物品来纪念爱情:盐瓶、小狗摆设、顶针、笔、发卡、烟灰缸、耳坠、纸牌、钥匙、扇子、香水瓶、手帕、胸针,甚至是4213个烟头,并用15年时间走完1743个博物馆后,在伊斯坦布尔建起一座“纯真博物馆”。
宋应星写下《天工开物》时,不会想到半个世纪后有人借用他的概念在小说中“研物”。《天工开物·栩栩如真》是香港作家董启章“自然史三部曲”之一。收音机、电报、缝纫机、打字机、卡式录音机、书、电视机、汽车……日常的物类被赋予生命,成为构建小说的完整线索。物的演变史背后,是香港百年一户家庭三代人的生活史。
艺术家宋冬,在处理与“物”的关系上,走到了猎物的极致。他的艺术项目“物尽其用”,展示了母亲50多年积攒下的一万多件日用品——多半是那个匮乏年代的历史遗留物。旧家电、破衣物、鞋子、袜子、锅碗瓢盆、储物箱,铺陈开一个布满尘埃的旧世界。宋冬却想在“物”的背后,探索人与世界相处的方式。
他们是物的敏感者,他们是观念上的猎物人。
“我将会以个人名义推出下列任何一类产品:时装、AC-DC、香烟、胶纸、摇滚唱片、任何东西、电影及器材、食物、氮、鞭子、钱!”这是波普教父安迪·沃霍尔1968年登在报纸上的广告内容,这枚40多年前的感叹号似乎喻示着,消费时代的浪潮中,人人都将“与物为伍”。
40年后的北京,也有个迷恋1968年的猎物狂人。广告人金鹏远曾自称是个“没有太多金钱的物欲癖”者,因对丰沛又混乱的1968年充满“宏大的物恋”,他2006年开始四处寻猎老物件。打字机、电话机、古董相机、录音机、幻灯机……上千件旧物撑满他选址在老胡同的“1968工作室”。他用猎物般的行为艺术,解释着何为“物以类聚”。
“其实六七十年代中国工业设计与国际水准持平。东风、晨光、牡丹、星火、寰球……我想都搜集起来,每年玩耍一个品类。”金鹏远的猎物疯狂度,惊动过北京的文艺圈。时髦的年轻人曾慕名寻去“1968”,见识那满坑满谷的旧时光。那种旧,是复古尽头的新。如今,转眼近十年,金鹏远却贴出告示:我要卖掉积攒多年的899件旧时光。他要开启“生活的剩余部分”了。涌向“1968”的新买主,是浮出水面的猎物人。
越来越多的猎物人,开始进入“生活的剩余部分”,也重新进入生活本身。他们曾伫立在时间的前沿地带,也回到过物事的发生之初。他们与物质世界交换过欲望,也在精神领地封存过一片净土。他们占有过,也舍弃过。他们是道士下山,也是王者归来。他们在最好的书籍、女人、沙漠和马匹之后,开始带你感受,为何是这本书、这个女人、这片沙漠和这匹马。
服装设计师马可,世界各地猎寻具有无用之美的布料,在布与布的褶皱中,让时间凝结在身体上。你身上穿的东西,不再是相互追逐、排挤、替代着。你的身体成为衣物的主人,你开始体验到自己,像骑上一匹黑马。
“上下”品牌的蒋琼耳,曾因橱窗设计令“爱马仕”惊叹。她一边在前沿的时尚阵地做潮流人,一边回到时间的古老地带寻访传统手工艺。景德镇薄胎瓷、蒙古手搓羊毛毡、越南漆器、四川青神丝竹编……古老的手艺被唤醒在新的物上,衣食住行的器物里像住进了神明。
猎物人以悟养物。研物之外,他们也成了最好的买手和卖手。食神沈宏非,网上开店“沈爷的宝贝”,出售他在江湖甄选的最好吃的火腿、猪头肉、秃黄油和凤梨酥。量都不多,追随者众,他们买进的,除了口福之物,更是这位“沈爷”身上的味蕾经验和饮食文化。
另一位食神蔡澜也用网店的形式分享自己的“花花世界”:大米、酱料、茶饮,每款都是“蔡澜监制”。一个吃了一辈子又谈了一辈子吃的人,他说哪样好吃,哪样则不,哪怕讲一粒盐的咸淡与历史,有多少食客能无动于衷?
更多人在跻入猎物人行列。媒体人梁树新做了“扑吃”,开始跟原生态农产品“结下梁子”;当年创办8848的老榕,去做了6688,专门把新疆的干果甚至切糕网罗来,做起了味蕾猎物人;作家王小山也去当了淘宝店主,“王小山和小伙伴们”专售世界各地进口酒。“现在的生活就是我理想的生活,酒是天下最好的东西。”这位老牌的媒体人,已把自己训练成一位酒精度数最高的猎酒人。
木心是世界观上的猎物人:一个人到世上来,来做什么?爱最可爱的、最好听的、最好看的、最好吃的。
这是一个人人都能成为猎物人的时代,你可以成为对生活最上瘾的猎手。这也是一个随时会被物类裹挟的时代,你要成为那匹黑马眼里最清醒的骑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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