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延川
毕业于建筑联盟建筑学院设计研究实验室(AADRL)。C Office主持建筑师,LCD设计实验室联合创始人。在建筑设计之余,工作范围也涉及创意设计教育和建筑写作,曾出版《在AA学建筑》及其他专著共三部,发表论文数十篇。
潘岩
建筑师,室内设计师,SpActrum/谱空间工作室联合创始人、主持设计师。重庆大学建筑系建筑学学士,伦敦大学巴特莱特建筑学院建筑学硕士学位,师从英国著名建筑师、建筑教育家彼得-库克爵士。曾先后供职福斯特、KPF、RTKL等事务所,出版了编辑著作《伦敦开题》,作品曾发表在多个国内外媒体上,并获得意大利A’Design Award奖。
编者按:2017年3月,第42届普利兹克建筑奖颁给了来自西班牙加泰罗尼亚的三位建筑师——拉斐尔·阿兰达(Rafael Aranda)、卡莫·皮格姆 (Carme Pigem)和拉蒙·比拉尔塔(Ramon Vilalta),这是该奖首次同时颁给三位建筑师。
他们是加泰罗尼亚理工大学巴莱建筑学院的同窗,1987年毕业后回到家乡西班牙赫罗纳省奥洛特镇,1988年在家乡成立RCR建筑事务所。在长达30年亲密无间的合作中,RCR特别关注建筑与环境的对话,广泛使用耐候钢板和塑料等现代材料。代表作有Tossols-Basil运动场(2000)、Bell-Lloc酒庄(2007)、Sant Antoni–Joan Oliver图书馆与老年中心及 Cándida Pérez花园(2007)、Barberí实验空间(2008)、El Petit Comte幼儿园(2010)、里拉剧院户外公共空间(2011)、莱斯科隆巴维昂酒店(2011)、苏拉吉博物馆(2014)等。
与普利兹克奖往年的获奖者相比,RCR不是公众领域的明星,但在建筑行业内,他们早已独树一帜,为现代建筑增加了新的可能性。本期,《新周刊》请来两位具有国际背景和视野的中国建筑师刘延川与潘岩进行对谈,告诉你为什么RCR获普利兹克奖并非爆冷,而是实至名归。
刘延川:今年的普利兹克建筑奖颁给了西班牙的RCR。在我的朋友里面,你是表达兴奋之情最直接和强烈的一个,你很早就开始关注他们了?
潘岩:“El Croquis”(世界知名建筑专业杂志)有好几期都是RCR的专辑,好多年前,我看到了早期的一本,觉得他们的作品很特别,就开始留心,之后越来越喜欢。去年我专门去西班牙看了他们的建筑,现场的体验让我确信他们的作品真的很棒!
刘延川:你对哪个项目印象最深?
潘岩:莱斯科隆巴维昂酒店(Les Cols Pavellons),就是那个绿玻璃的酒店。酒店一共就五间房,Booking上就可以订,评分很高。需要提前一两个月订,估计现在得提前更长时间了。
客房地面是玻璃的,可以看到下面人工刨槽的火山熔岩。酒店隔墙也是玻璃的,但又能保持私密性,空间很纯粹。没有任何储藏空间,没有电视,能让浮躁的心灵安静下来。淋浴间铺着小石子,一直保持着湿漉漉的感觉;水池里永远汪着一池水,用的时候,好像是在山泉里洗脸。第二天早上起来泡澡,雾气氤氲,远处山林若隐若现。
餐厅外面的地坪抬高,几只在啄食的鸡就在窗台高度,一个平和恬静的农家场景,和用餐的人形成了一种有趣的关系。当然,菜单上没有鸡肉,只有鸡蛋。
他们做的是属于这个时代的东西。他们创造了高品质生活方式,达到了一种精神高度。这是我的直观感受。
这个项目很像卒姆托(Peter Zumthor,瑞士建筑师,2009年普利兹克建筑奖得主)的Vals温泉酒店。他们和卒姆托大概可以归为同一类建筑师,呈现出来的氛围也很像。区别是RCR的表达更质朴、更直白,比如莱斯科隆巴维昂酒店外面的景观就是钢管刷绿漆;而卒姆托的作品要更优雅、更精致。
刘延川:这么一类比,就更清晰了。我觉得Vals温泉酒店的精彩也确实是必须要去现场才能体验到。外表很简单,里面很丰富。有日常的生活那一面,比如很多当地的老年人,也有很强的仪式性和神秘感,有戏剧性的灯光和回声,还有特别平静的很知性的空间,比如半躺着静静地读书,偶尔抬头,透过小小的洞口看到远方的皑皑雪山。这样的建筑,人的活动(programme)设计的意义和作用远远大于最终的形式呈现。
潘岩:是的。对这两个项目来说,精心设计的programme才是整个项目的原动力。你怎么看RCR的项目?
刘延川:我还没有到现场看过RCR的项目。跟你一样,我也是十几年前在“El Croquis”上第一次看到他们的作品。印象最深的是一个运动场(Athletics Stadium),在森林中摆放了一个正规的环形跑道,但有趣的是,在跑道圈出来的内部区域,并不像我们常见的运动场那样是足球场,而是几片小树林。
当时并没有记住他们的名字,也没有像你这样持续关注。这届奖项揭晓后,才跟当时的印象挂上勾。我把RCR的专辑找出来翻了翻,印象比较深的是他们的景观设计。有一个建成的公园(Piedra Tosca Park),一个没建成的公园(Nova Mar Bella Park),再就是刚才说的运动公园。有一个埋在地下的酒窖(Bell-lloc Cellars),虽然是建筑,但更像景观,材料也跟Piedra Tosca Park的一样,耐候钢板。
我觉得他们的这几个作品,都是用非常清晰的几何形式创造了一种和自然的有趣关系,并不是一味地追求所谓的融合,比如咱们这里很多人津津乐道的“天人合一”;但也不是简单的割裂和对抗,而是介于这两者之间的一种状态,有很多微妙的处理。Piedra Tosca Park,像是用锋利的刀切开了起伏的地形,把棱角分明的甬道嵌进去,但耐候钢板的颜色和肌理有很丰富的变化,和周边的石块很和谐。在一个入口处,一条条钢板倾斜的角度是渐变的,也很好地呼应了山坡和地面的关系。酒窖对光线的处理,以及他们在巴塞罗那海边那个没建成的公园的创意,采用的复杂几何形,对阴影的处理,对咸湿的海边空气独特氛围的呼应,我觉得都是很容易解读和理解的。反倒是对于他们的建筑,我没什么感觉。
当然,因为我没有到现场实际体验过,通过图片能看出来的都是一些大关系。像你说的那些体验,看照片是很难获得的。
潘岩:这就是我特别喜欢他们的原因。因为现在博出名、传媒导向、大产业、全球化,已经把建筑学扭曲得不成样子了。做建筑对于好多建筑师不再是坚守专业创新,也不是高效地服务委托人,而是奔着媒体去,奔着展览去,奔着凭几张漂亮照片就给的奖去。业主在委托时也不是想着谁能给我做好,而是能借谁的名字去宣传,于是名气盖过了对于建筑的思考。对于好图片的努力超过了对于实际空间的经营;对于一个适合宣传的酷炫名字的揣摩超出了对于建筑真实本质的创新。于是媒体学、图片学、语文,都替代了建筑学,让建筑学无处容身。RCR在这个时候得奖,是对前些年的一次纠正,让我们的关注回归真正的建筑学本体。
刘延川:我同意。前几年普利兹克建筑奖有些过于强调建筑所谓的社会性和政治正确了。
潘岩:我还想接着刚才的话题再说两句。在我看来,好建筑和差建筑体现在图片和实物之间的关系上。好建筑的照片和现场的差距很小,而且能提供的东西更多。对于差建筑来说,那张图片就是它能提供的最好的东西了。我觉得霍尔(Steven Holl,美国建筑师)就是个反例。比如赫尔辛基当代美术馆,在他的草图和照片里都重点表达中庭里一束天光,可是那种光线,是极为独特的一瞬间,或许是摄影师等了好几天才找到的。我们去根本就看不到这样的场景,就算找到了拍照的那个角度,但看起来极其无聊,施工很差,品质低劣。这就是硬拗出来的造型,摆一个姿势,特别做作,很肤浅。我也专门去美国看他MIT那个学生宿舍,失望透顶。以他的作品质量,普利兹克建筑奖确实没法发给他。我不同意他是普利兹克奖的小李子这个说法,他和莱昂纳多没法比。
刘延川:MIT那个确实很一般,但是我觉得东直门MOMA的品质还不错。我们工作室刚成立的时候,曾经在那里租了房子当办公室,待过两个月。
潘岩:空中的连廊挺特别的。
刘延川:我想说的倒不是连廊,而是每天的日常生活场景。在院子里,可以和同事或者约朋友一起喝点东西,在书店转转,或者看个电影。赶上正点下班的时候,夕阳西下,微风吹皱一池春水。在北京,恐怕很少有办公区有这种品质。当然那个时候园区是开放的,而且雾霾没这么厉害。虽然空中连廊是霍尔在这个项目里最重要的概念,但是在我看来,那些空间是一种非日常使用的空间,又缺乏实际的内容支持,不如院子里的日常生活体验有意思。
潘岩:说到这个话题,还得回到RCR,我觉得他们吸引我的还有一点,他们很多项目就在那个小镇上,业主就是附近的邻居。他们的专业性创造了高质量的日常生活。你去看看他们的建筑、他们和业主的关系,你就会发现这种淳朴和自然的建筑师与业主之间的关系造就的有生命力的、健康的建筑特别让人感到幸福。他们和甲方是很正常的关系,收设计费,做设计,完全不是为了媒体互相利用和炒作的关系。比如那个酒店的老板就特别认可他们。所以,后来又做了一个宴会厅,悬索结构提供大跨无柱空间,处理混凝土基础时,用碎石盖住,像一个山谷。他们用最简单的办法对场地和实际的问题作出了回应,一点也不做作,但又特别有创造性,对建筑学有贡献。
刘延川:你说的建筑学贡献,能具体点吗?
潘岩:他们传承了真正的现代精神。1930年代以后的现代建筑在RCR这里被继承和发展,但是他们把刻板和无趣的东西去掉了,引入了很多有趣的东西。可以这么说,他们仍然使用现代主义的程序和编码方式,但是现代主义的源太少,而他们丰富了很多。早期现代建筑忽略人的精神和情感,RCR重视人的精神和情感需求,通过他们的建筑对此回应,推进了一大步。而这种追求建立在现代人共同的精神和情感之上,特别质朴,不浮华,具有普遍性和可达性。他们面对具体问题,往往给出最直白的,但又不常规的解答,没有一丝不必要的虚假装饰,非常克制。他们用非常质朴的建筑学手段,完成高品质的空间,既不装逼,也不忽悠。
刘延川: 这一点确实令人羡慕,专业性和生活是互相欣赏和促进的关系,我们的身边却是对抗和忽悠多一些。有时候别人认为建筑专业是专门给人找麻烦的,专业性和日常生活很难匹配。比如,拿《梦想改造家》来说,很多改完焕然一新的房子,最后基本上又回到了原来的状态。之所以会这样,往往是因为真实的需求和设计不匹配。曾经在一个微信群里看到设计师们讨论这个节目,有一位设计师的发言让人印象深刻,她说“设计是一种能力,而不是权力”。但这种能力也是有边界的,没有那么强大。10平方米的房子非要满足四室一厅的功能,过度的设计就变成了强加给住户的枷锁,而造成这种结果的过程其实就是忽悠。
潘岩:媒体拉赞助,业主不出钱或者少出钱的方式不可能解决真正的问题。媒体有自己的利益诉求,为了自己的需求,矛盾和冲突越激烈,戏剧性越强,就越容易讲故事。但这是很分裂的状态,这种现实和需求极端冲突的问题,根本不是建筑师能解决的。业主要考虑自己的需要,建筑师要考虑为谁服务。这两者要匹配。这种匹配应该是直接的、面对面的,而不应该通过电视台这样的中介。其实地产公司也是中介,是最大的中介。因为设计师和有具体需求的业主之间没有办法建立直接而有效的沟通,所以房子只能把所有个性化的因素全部抹杀,建成满足基本功能的最普通的样子。
刘延川:我有同感。这可能还得经济继续发展,整体水平提高了才行。基本需求满足了,才能有其他的需求,应该还是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比如李健这种风格的歌手,接受度越来越高。《中国诗词大会》这样的节目能那么火爆。中国文化里的琴棋书画诗酒茶,都很奢侈,而不是基本需求。咱们谈论的建筑,用专业性应对的需求、创造出的空间,都是这种更高一个层级的场所。能提出这种需求和满足这种需求的人,要热爱生活,要很敏感,得有足够多的见识,这两种人凑在一起,还得有缘分,这也很奢侈。
潘岩:这种事我还是乐观的。虽然我之前批判了只把照片拍好就行的那种建筑,但照片能拍好,也比连一张好照片都拍不出来的建筑要强。现在的好建筑还是越来越多了,出本年鉴,拍得很漂亮的建筑可以很容易就收集厚厚一本。中国能流传下来的那些都是奢侈品,满足基本需求的那些东西都被淘汰了。以前能享受这些的人数量很少,但是现在去学习和欣赏琴棋书画的人多了很多。目前的问题还是因为我们富裕起来的时间太短。等社会整体发展了,大家对空间的精神追求有更强烈的需求和认知,建筑品质自然就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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