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说:“一个十八九岁没有女朋友的男孩子,往往心里藏的女人抵得上皇帝三宫六院的数目,心里的污秽有时胜过公共厕所。”
看似纯真善良的贾宝玉,在他十几岁时的作为,若是让他的父母贾政、王夫人得知,只怕会吓一跳。他交的朋友里,有秦钟这样表面羞涩、实际带点邪气的朋友,两人还会玩点暧昧的性游戏;他会跟着薛蟠等人去赴宴,席间有妓女作陪;他会和众顽童一起大闹学堂;被王夫人弹压之后心生叛逆,索性和丫鬟们无所不至……
在少不更事的年纪里,不是说他们真的那么脏那么污秽,而是他们蒙昧懵懂,又对万事好奇,想一一探索,还没形成自己基本的判断力。于是,泥沙俱下、照单全收,美的丑的,合理的不合理的,甚至危险的罪恶的,都想一一去尝试。在这个冒险的年龄里,世界不是以“对的错的”来分界的,而是只有“见识过的和没见识过的”两种。人们常说调皮孩子长大之后能成事的可能性更大,原因大概在于“坏孩子”的自我限制最少,勇于去尝试各种禁忌,也因此,他们能探索出生命中更多的可能性。
若是任由其凭本能去探索世界,这真是个危险的年龄。像秦钟这样内向羞涩的孩子,一进入繁华世界里,立即被情欲冲昏了头脑,惹了一堆的情场(更多的是性)官司,纵情任性,很快灰飞烟灭。而像薛蟠这样本性纯良但粗鲁莽直的孩子,在溺爱纵容之下,更是将人命视为草芥,喝令家仆将人“打得稀烂”。
青春期的成长就像在黑暗之中的探索,家长和亲友的引导和教育当然很重要。做父母的,也都是从少年时代走过来的。他们一样会在青春期里经历对未知的迷茫、在黑暗中的探索、感情的悸动,但遗憾的是,所有的这些,中国的父母都很难分享给孩子。
比如贾政,做了父亲的他从来一本正经,但不曾想他年轻时“天性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只是,如今,习惯了回到家里都带着官气的他,怎么会跟宝玉分享他曾经爱诗爱酒的年轻岁月?相反,他让下人李贵去告诉家学里的老师:什么《诗经》、古文,一概不让宝玉念,只是先把四书一气讲明背熟,是要紧的。他已经和自己过往岁月里的风花雪月一刀两断了,也逼着宝玉和一切诗情画意绝缘,他希望把“光宗耀祖”这样的大字刻进宝玉的脑子里。
即便是率性真诚的宝玉,对着小辈的贾兰时,也会拿出长辈的款儿来。第二十六回里,宝玉碰见贾兰拿着一张小弓,追赶一只小鹿。贾宝玉道:“好好的射它作什么?”贾兰笑道:“这会子不念书,闲着作什么?所以演习演习骑射。”贾宝玉道:“把牙栽了,那时才不演呢。”——那口吻,也是又老气又托大的。
贾母的人生智慧是在她半辈子经历的大风大浪当中积累起来的。在她年少刚入贾府时,难道不曾有过初为人妇的羞涩和不安?面对丈夫偷腥时,就不曾有过伤心难过和委屈愤怒?但在熬成了“老祖宗”后,即便是面对她最喜爱的孙媳凤姐,当凤姐遭遇发现丈夫偷腥还为此恼羞成怒执剑追杀她的难堪时,也只会淡淡地告诉她:一代代人都是这么过来的。这是长辈对着后辈时必有的体统和尊严,也是选择性遗忘的记忆力。
当曹雪芹回思前半生时,认为自己是“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谈之德,以至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人到中年他回望过往时,反思痛切而现实,但若时光能倒流,他能告诉他塑造的另一个自己——宝玉——他日后的这些遗憾和后悔,宝玉能听从他,不“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谈之德”,让自己不至于“一技无成,半生潦倒”吗?别说是父兄了,即便是宝玉最爱的黛玉,向他说起对贾府入不敷出的担忧时,宝玉也是毫不在意,当耳旁风的。
这就是人生,由各种遗憾组成。所有的苦和磨难,都要自己一一尝遍。青春,就意味着有千种可能,也意味着任性和有悔,但还是百折不回。前人所经历的风雨,你还要继续,他们曾走过的路,你不一定要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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