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朋友圈后全球便像一个巨大的前线,关于春天的行情一拨一拨报过来:先是伦敦的女友发来街上的碧桃星星点点地白了,瑞典隆德的女友带女儿去采了冬菟葵和雪莲花,日本熊本的女友家里后院的白玉兰也开了。而奥斯陆的春天可玄了,目前有的只是“春气”。那天早上在路上,阳光之清澈明亮无可比拟,高速公路在眼前延展。我忽然明白,“大道直如发,春日佳气多。五陵贵公子,双双鸣玉珂”其实是电影式的描绘,里面有速度,有声音,有还未成为情绪的心气儿。春天的一切都是发散的,春天正是这种只有速度最能表达的快乐。
最近有朋友问我,佛罗伦萨人民宫里多纳泰罗所造的大卫像,脚下踩着巨人歌利亚的头颅,头盔上那根长长的羽毛擦着大腿根,是否有同性恋的意味——这也是某本介绍佛罗伦萨艺术品的专著上说的。这倒叫我为难了。多纳泰罗于15世纪30年代前后所造的大卫青铜塑像,和后来波提切利所画的踏波而来的维纳斯一样,是当时几百年来重现人间的第一尊裸体,无疑都是冰雪消融、春回人间的迹象。
多纳泰罗之前做过一具木雕的屠龙圣乔治,那是如同五六月的青年,手持盾牌,长身玉立。大概他还嫌不足,在为科西莫·美第奇造这具青铜大卫时把岁月齿轮往回调了一点,这大卫是三月末四月初的早春,雌雄未辨,肌肉的轮廓模糊,骨骼精巧,眉目婉转。他的力量通过脚下所踩的巨无霸的头颅来隐隐散发。这头颅戴着镶嵌着羽翼的头盔——暗指大城市米兰。米兰大公多次以武力和言语骚扰佛罗伦萨,可是再精良豪华的盔甲也没能保住歌利亚的命。大卫的花帽则象征佛罗伦萨。大卫身量未足,表示“我们年轻,可是上帝爱我们啊”。大卫征服歌利亚,文明和理性也战胜野蛮和不讲理。多纳泰罗本人也许是同性恋,羽毛也的确有勾起感官刺激的意味,但是在这里,宏大意义是主,艺术家就算挟带私货也是辅。就如春字,宜颂不宜禁。
今天的我们对上世纪80年代有种惆怅的回望,像在一切已经定局的盛夏回望充满可能性的早春。有一年《少年文艺》某期封面登出何多苓的作品《春风已经苏醒》,画面上坐在春草上被软风吹拂头发的小女孩,不知道击中了多少懵懂小孩的心脏。后来才知道那忧伤借鉴自怀斯。新潮美术其实是借鉴了域外的旧现代,看上去春意盎然,总觉得是诺曼·罗克威尔、夏加尔、达利、查克·克劳斯、劳森伯格等艺术商业双成功赢家在中国又被借魂附体,总嫌力度不足。徐冰的《天书》,用他自己发明的成千上万个字印成白纸黑字,像灵幡一样挂了一天一地。这锋利的刀刃一亮,才明白古老民族文化的春天该是什么样子,它必然带着点金属的锋芒,必然弑父,必然通过这暴力来完成精魂的再生和传递。就像多纳泰罗所造的大卫,其实是浓浓的甜腥之气,但是歌利亚必须死,否则文明之重生无法完成,这也是歌利亚,以及歌利亚的祖先得到永生的唯一渠道。徐冰把文字的威严肢解得无法无天,但是这也恰恰是一脉文气传承下去唯一的法子,必须处死而后生,是为书之天命。
大众歌手之中,屡屡以春天为名的大概最不明白春天是怎么回事。也许对于他们,春天就是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崔健的音乐里能量太强,像小宇宙爆炸,一时不辨四季。窦唯年轻时写的《别来纠缠》,其实和多纳泰罗的少年大卫在意义上是同构的。歌是这么唱的:“我不想对你再说些什么,现在是气愤的我……把你的态度变得让人能够接受,你我是平等你我,你别来纠缠我,你别让我难过,这是新的中国,难道你说话偏要如此的蛮横,这是哪里的规则……”里面还切入一段街市吵架录音,少年所愤怒的是:你怎么不讲理啊!但少年之怒如果没有被封印在青铜雕像里,也斩不下谁的头颅。少年之怒被封存在已颓的中年肉身里,虽然已变质为中年之偏执,亦让人赞赏这具身体的保鲜能力。听说窦唯最近发布了《山水清音图》,不如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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